?殿举通常是头日锁院,次日引试进士,后日引试诸科,再过上三五日,便是唱名赐第之时了。
诸科主考儒家经典,试法以墨义、面经为主,考试难度低上许多,解额却给得不少,同样也能入朝为官,因此试诸科的举人数目,比试进士的要多上十倍不止。
然而有古话云,“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三十岁以明经及第,仍不让人引以为奇,反倒是五十才中进士的,仍能成为别人眼中的青年才俊。
毕竟进士科虽难登榜,一旦成功登科,待遇之优厚,前程之远大,远不是诸科能比的。
除去需‘守选’的第五甲外,以一至四甲登科者,即刻就被按名次授予官职。
再看历任朝中宰相者,就有超出九成者为进士出身。
诸科的优势是难度低,录取多,劣势亦十分明显:仕途上升的空间要狭小许多,不那么被人看重,所被赋予的职务,更鲜少涉及机要。
因此,但凡是有着大志向的年轻士人,都不愿退而求其次地改修诸科,宁可死磕进士科不放。
陆辞倒没非要进士登科的信仰,然而他一向务实,在摸清楚诸科的升职前景和相关待遇后,就彻底放弃了走这捷径的想法。
不论是做被进士登科者所瞧不上的基层公务员,还是幸运地成为博学通经的学究,都与他求官的目的背道而驰。
在这大势已决,只等最后尘埃落定的几日里,举子们要么惴惴不安地借酒浇愁,要么忙着出门会友互对答案,也不乏自暴自弃地寻花问柳,排解郁闷者。
上回的柳七,便是自认在答殿试题时有所失误,心情郁结地终日徘徊于温柔乡,在确知落第后,更是颓然忘返。
可不管是柳七还是朱说等人,都不约而同地认为,既然陆辞连在接连摘得解元、省元后,仍不骄不躁,除节制地略作放松外,不忘怀卷念读书,那么此回结果未出,恐怕也只如之前那般稍微休息个一晚后,就又回到紧密的节奏。
这种印象过于深刻,甚至连最散漫如柳七,都已默默地做好了白日还要继续念书的准备了。
翌日陆辞一出门,就看到他们都老老实实地坐在书桌边上,一副理所当然地等他指示的模样:“……”
陆辞蹙了蹙眉,莫名其妙道:“考都考完了,你们还要在屋里呆着?”
柳七愣道:“难道摅羽没有安排么?”
他在他们心里,到底是个多么痴迷学习的书呆形象啊?
陆辞无语地掏出排得满满当当的几日行程:“距放榜横竖还有个五六日,今日就去玉津园,明日好去金明池,后日再去琼林宴……”
今年的贡举已彻底结束,距离下回少说也要个三年,又难得来一趟汴京,再好学,也不至于连这几天都不放过吧?
等他一口气念下来,就对上了一脸稀奇的几人的目光:“你们可要与我同行?”
朱说头个反应过来,匆匆起身道:“还请摅羽兄稍等片刻,我回屋收拾一下就来。”
柳七等人这才如梦初醒一般,也各自回屋准备更衣出门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他们就倍感惊奇地看着,之前分明过得比谁都自律克己、冷静稳重的陆辞,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表现得比柳七还会玩乐,也玩得更疯。
陆辞倒不知他们脑海里在乱七八糟地转着什么念头,在暗暗放弃复读重考的计划后,他就秉着‘一旦落榜说不准就是最后一回来汴梁’的打算,要在帝都玩够本才甘心。
而这闻名遐迩,人山人海的玉津园,也的确未叫他失望。
陆辞虽在现代游览过更规模庞大、设备先进、物种繁多的动物园,在逛完玉津园后,也为其中的种类丰富而感到几分惊叹。
狮子、孔雀,白驼等一应俱全,且单是大象,就足足有四十六头。
而柳七他们游览过后诗情泉涌,挥毫留赋的举动,陆辞也司空见惯,能平静无视了。
在陆辞带着友人们到处逛的时候,考官们也已熟门熟路地完成了所有试卷的初考。
不管是宰相也好,皇帝也好,皆都事务繁忙,日理万机,自然没那闲功夫,费神审读每份试卷。
只有被考官们拟定为前十名的试卷,能享受到被送至宰相处进行覆考,再由皇帝御笔审定的这份殊荣。
然而其他考官们所详阅的卷子,都是经过封弥和誊录,根本无法判定举子身份的。
唯有被送到赵恒面前时,不仅会包括前面考官们拟定的次第,连考生的姓名乡贯都将被一同上报,由其做最后定夺。
许是有个颇感兴趣的人在,赵恒对今回贡举,可以称得上是相当重视了:当拆好号的前十的卷子被送来时,他立马放下了刚读了几页的道经,好整以暇地翻看起来。
内臣小心翼翼地从侧边观察了会,很快就发现了,与其说官家是草略通读,不如说是目标明确地找着某人的卷子。
而‘某人’是谁,也就呼之欲出了。
在试卷已被誊录过,根本无法拿字迹进行比对的情况下,哪怕考官中不乏知晓官家对陆辞很是看重、想帮上一把的小心思者,也动不了任何手脚。
唯有前十能得陛下亲自定夺,那陆辞能否名列其中,就真真得看他本事了。
赵恒想的是,若在考场上表现得那般从容、信心十足的陆辞,其实根本就是个花架子的话,便着实令他失望了。
哪怕是直接黜落,也不过分的。
只是赵恒才漫不经心地翻到第二份,就已看到卷首清清楚楚地雕印着陆辞的名姓,与其详细家状了。
“嗯?”
赵恒彻底来了精神。
这便意味着,陆辞的试卷,不但通过了初试官和覆试官的考核,还被一致认同可排在第二。
赵恒起初还以为,就陆辞尚轻的年纪和阅历,要能挂在前十的尾巴上,已很是不错了。
再将陆辞的其他方面的优秀条件都纳入考虑的话,尤其那副俊俏容貌,凭此将其擢为探花,也无不可。
却不想陆辞比他想的还表现优异,直接居于第二。
这么一来,要放在第三位的话,岂不有些屈就了?
想着自己的慧眼识珠,赵恒心情一下好了起来。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偏心,撇开被考官们擢为第一的蔡齐卷不理,先仔仔细细地读起了陆辞的这份卷子来。
在读完诗赋时,已忍不住赞赏地点了点头,在开始读论后不久,他就已经彻底入了神了。
内臣意识到这点后,赶紧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专注的官家。
“好,好,好!”
读到最精彩处,赵恒难得地感到几分酣畅淋漓的痛快,忍不住狠一拍案,大声赞道:“此子通古博今,着论时以刚大为心,引计虑为墨,挥洒之大成,为世间难得之潇洒雄俊!此作必得留存,可为日后成人才异之用!”
内臣被官家的这一反应惹得一愣一愣的,还没来得及阻止起言语附和,还有些意犹未尽的赵恒,就已经翻回了第一份。
他抱着满满的期望,读起了被列在第一的蔡齐这份。
既然能被诸位考官共同擢为第一,理应比陆辞的这份还来得优秀吧?
然而读完之后,赵恒却未做出别的反应来,只有些微妙地皱了皱眉。
两份试卷风迥异,各自侧重分明。
蔡齐的试卷,毫不客气地将重心全放在了赋上,笔力豪骋,做得极为出彩。
而诗和论,因时间紧迫,就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了,倒是耐读,也挑不出毛病。
陆辞的试卷中,诗与赋具都不错,流畅中不失精巧,词理通明,若非皇帝亲眼目睹,着实难以相信是他在短短半个时辰里一并作完的上佳之作。
但与蔡齐的一比,此捷才之果,无疑要逊色许多。
只是,再看陆辞将大半时间投注上去的杂文、这长达九千多字的心血之作一比,哪怕是蔡齐那篇堪称精彩绝伦的赋,都瞬间被衬托得黯淡无光了。
若论的重要程度能与赋比的话,诸位考官定会毫不犹豫地将陆辞的试卷排在第一的。
然而众所周知的是,进士一科殿试取士时,最重看的还是赋。
时间有限,蔡齐故意牺牲了诗和论,重心放于赋作之上,自然能成功将陆辞在极短时间内完成的赋给比了下去。
那按照朝中一贯的取士择人之道,哪怕在下一刻,他的赋又被陆辞的论给彻底击倒,因论终究不能与赋比,也理应被擢在头名。
赵恒在阅完两份试卷后,对当时考官们的纠结为难,也有了切身的体会了。
诗赋可以见辞意,而策论可以见才识,孰重孰轻?
他拧着眉,不忙做定夺,而是先搁在一边,将后头的八份卷子速读了一遍。
但有那篇使人震耳发聩的论为珠玉在前,再读其他,都难免显得有些索然无味了。
唯有翻到第九份的时候,赵恒不经意间瞟了眼被印在卷首的姓名,不由轻轻地‘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柳三变?这名字倒有些熟悉。”
好似在哪儿听说过。
赵恒还在回想时,根本不记得三年前的那首《鹤冲天》、但因去过一趟陆辞处而对其几位密友颇有印象的内臣,已帮着提醒解释了:“这位柳三变,正是与陆省元同吃同住的密友之一。”
赵恒随意地点了点头,未再放在心上,而继续翻起下一份了。
等他面无表情地审阅完其他后,并未变动那些名次排序,只又回到开头,继续在陆辞和蔡齐之间踌躇不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