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欲重开制举,广选良才,以应对西北战役之事,虽还未明文召之,但在消息灵通的朝中文武眼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知晓归知晓,看着兴致勃勃的小皇帝用心筹谋,为凸显重视,还特意将此时恐怕正于秦州忙得焦头烂额的陆辞也召回来‘坐镇’,他们却都是心照不宣,全然不看好此事。
自太//,祖朝起,哪位天子在置办制举时不是满怀雄心壮志,想着做那相中千里马的伯乐,弄得大张旗鼓?
末了无一不落得雷声大雨点小,寂然无闻,意兴阑珊地收场。
不是乏人应制,便是中举者太过寥寥。
在他们眼中,明面上颇受官家重视的制举却落得乏人问津这点,实在是再符合常理不过的了。
人力有穷时,能做到可俾陈古今之治乱,君臣之得失,生民之休戚,贤愚之用舍,庶几有益于治,还可吟得诗词歌赋的全才,固然能在制举中雀屏中选。
但既然身兼‘才灵爽秀’,‘文理优长’,甚至还需通兵法韬略的惊世之才,要走那贡举的光明坦途,显然也是手到擒来的。
那何必行这偏锋,摘这在士人眼里,终究是次‘贡举进士’一等的名头?
不论是士林名声,还是前途晋升,正经的新科进士,都要比制科魁首要强上太多了。
会去应制举的士子,大多是在自知科考中发挥失利,无望名次,又不甘心就此回乡,才特意碰碰运气去;也有出身不佳,在低微官职上蹉跎多年,前程黯淡,前往一试者。
终归是一群投机取巧之辈,而鲜有专冲制举而去的。
因打心底地怀着对制举取士的轻视,在陆辞回京,惹得京中一阵热闹的风头过去后,群臣就不约而同地将关注的目光移了开去,除却投向了吐蕃与党项的焦灼战势的那一小部分,大多都落在了早秋这筹办得热火朝天的文武举解试上了。
自也无从得知,陆辞趁此机会,‘勾结’小皇帝,顺利对制举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动。
制举的排场动静,自然比不得身为读书人心中正道的贡举,哪怕比之势头渐衰的武举,也远远不如。
更别说陆辞还故意将阁试之日,安排在了这届贡武举的初试同天——在彻底杜绝了文举不利、便来此碰运气的不良风气之余,也让有心应举之人锐减。
赵祯颇为挂心制举,哪怕清楚主持之人是最值得他信重的小夫子,也忍不住三天两头就来问询。
看着形势不对,他不免有些担忧,委婉询问陆辞道:“制科之阁试,是否改择他日,免同文武举相冲较好?”
面对官家的忧虑,陆辞则是心有成算,笑道:“陛下置制举,是为求拔俗之异才,而非通晓常俗科目者。既所求不同,试策亦不同,又何须试日相同?先皇过往屡办制科,搜罗天下英俊,常试仅取一人。如此,不足以得见,超绝俊茂不常有,当宁缺毋滥么?”
要换作对内//情心知肚明的朝臣来听这话,定要痛斥陆辞胡扯八道,忽悠陛下。
先皇置办制举时,之所以取士极少,除却因筛选标准太受官家主观左右的缘故,也是因为制举那不上不下的微妙地位,只能勉为其难地从矮个子里拔个将军。
而跟陆辞口中那大义凛然的‘宁缺毋滥’,搭不上半点干系。
但陆辞这番在别人眼里会是狗屁不通的话,却让对他极其信任、也对这些个底细不甚清楚的赵祯如吃了颗定心丸似的,一下安心了,笑道:“还是小夫子思虑周全。”
反正是头次置制举……哪怕再少人来应,有早集诸多战功在身、就等这一契机的狄青在,也不至于沦落至无人得中的尴尬境地了。
陆辞毫无愧疚地笑了笑,郑重道:“绝不负陛下所拖。”
“小夫子不必如此,”听出陆辞语气中的肃穆,赵祯不禁调转头来,反倒安慰起他了:“横竖是这寻常年间,头回置办制科,又是我一意孤行,召你回来撑这摊子的……若真不成,朝中有人胆敢笑话,我让他们冲我来便是。”
反正继位已有好些年了,对一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非要鸡蛋里挑骨头,却不得不一直忍着的臣子,赵祯也渐渐摸准了规律,由一开始的忍气吞声,变得后来的云淡风轻,游刃有余起来。
要真弄砸了,他大不了挺身而出,把那些唾沫星子悉数扛下,待他挨过十几封奏疏的骂后,风头也就该揭过了。
不论如何,他置办制举的初心不错,也得了议事堂的宰辅认可,全然不同于先皇折腾出的神道设教的荒唐剧。
相比起来,理应得臣子们宽容体恤一些。
陆辞倒不知赵祯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哗啦啦的响,他单瞧着小皇帝那张眉目秀气的面庞上担当十足、一副‘官家罩你’的霸气,既是感动,又是哭笑不得。
但看着一脸期待的小皇帝,他的话到了嘴边,还是一下改成了配合的‘示弱’:“那臣便先谢过陛下,这百般维护的情意了。”
“安心罢。”
赵祯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趁机拍了拍陆辞的手背,才悠悠然地起身,迈着跟他那老气横秋的语气不符的小短腿离开了。
自眼睁睁地看着一心为他谋算的小夫子、被不讲道理的爹爹赶出京的那日起,他便下定决心,绝不让这等社稷忠良颠沛流离,受尽抨击非议。
陆辞好笑地目送步履轻快的官家离去,摇摇头,重新投入到手头工作上去了。
他当然不可能单靠防止‘一人应三举’这点,就能筛选出天子想要的俊秀良才。
最为有效的做法,应是降低举限,再提高登科所授的官职与差遣,以此激励有真才实学,奈何不符文举重经文之验的士人前往,以及……
当赵祯耐着性子又等了几天,看着开制科的诏书被发下去后,一下便被淹没在赴贡举解释的人潮中,没泛起半点水花,不免又有些着急。
只是当他赶到秘阁时,却愕然看到陆辞正被好几名神色激愤的考试官围着,吵得不可开交。
“秘阁为藏书之所,国之重寓,尔等皆为饱学之事,却无端喧闹吵嚷,就如市井一般,真是成何体统!”
赵祯实在见不得小夫子叫人围攻的模样,不由分说地站了出来,径直将神色忿忿的那几人说得当场噤声。
但在最初的惊愕过后,几人回过神来,看陆辞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登时愈发激动起来,直接冲官家告起陆辞的状了。
赵祯蹙眉听了好一会儿,才从几人七嘴八舌的陈述中,拼凑出叫他们怒不可遏的关键所在:原来是在关乎此回制科的评判标准上,陆辞力排众议,竟有意以武艺定去留,策论决高下。
陆辞听他们说得面红耳赤,忽粲然一笑,补充道:“诸位莫要言过其实,制举此番将开四科,我提出需以武艺定去留的,仅有‘军谋宏远堪任将帅’一科罢了。’
实在荒谬!哪怕是正儿八经的武举,殿试上也是以策问和对策,佐以兵书大义来决去留,再以弓马论高下的,哪有在制举里这般离经叛道,闹出‘重武抑文’,本末倒置这一套的!
——这不是挺好的么。
赵祯默默地咽下了暂时不适合发表的真实想法,轻咳一声,再看向一派淡定的小夫子,温声询道:“陆节度因何如此制定?”
陆辞面色如常,即便被几人用眼刀剜着,也仍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色,闻言微微拱手一揖,方不疾不徐地回道:“制科以待非常之才,现西北战局吃紧,边陲处危亡之秋,若一昧依循旧制,仅从经史、诸子正文及注疏取题,考验词业、六论、才谈制策,那与应进士举,一场试经义五篇者何异?”
说到这,陆辞冲那几人莞尔一笑,语气客客气气,内容却毫不留情:“不仅一般无二,且能筛出的精于词业者,皆是些不敢赴进士科的残羹剩饭,令人无法下咽。”
这话说得实在刻薄,令那几人倏然暴怒,冲他就是一顿语无伦次的斥骂。
赵祯:“……”
小夫子不仅直接,实在还强悍得很。
“所谓的策略将帅之材,若拉不得弓,提不得剑,挥不动刀,着实非朝廷建试制举将帅科之意。”
陆辞任他们狂怒,只一边说着,一边朝供禁军训练的小校场走去。
待走到兵器架前,他眼都不眨,就拿起了放在最上头的那把长弓:“容臣下献丑,为诸位做个掩饰。”
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见状冷哼一声,冷眼抱臂。
“现今武举,竟仅重取箭满,不问中否,实在荒唐。”
陆辞似闲聊般讲述着,手底则毫不含糊,径直取了一箭,臂间猛然发力,竟瞬间令箭头与弓把齐平,不曾行偃首等破体之举,轻轻松松地就将这把九斗弓给拉满了。
他一向予人斯文温和的印象,倏然露这么一手,不免让人震惊。
更让人震惊的,则还在后头——
“不瞒诸位说,按现今的武举取士法,我若使马也算精熟,便能论个三等了。”
说到这里,陆辞轻轻一笑,指间忽然释力,令长箭离弦。
他好歹有一位精于武艺的小恋人,虽自身力气不大,但学得如何使用巧力后,此时拿出来,还是很能唬人的。
随着清脆一声弦响,那修长箭身却未在空中划出一道炫目的弧度,而是没飞出去多远,就软趴趴地自己倒在了地上。
“不求射中之法,只求身姿优雅,动作赏心悦目,拉弓搭弦如行云流水……”陆辞一顿,眼神无辜,对看得目瞪口呆的众人,表达出了货真价实的疑惑:“难道官家费尽心思,办那武举制举,就是为了选出我这样的花花架子?这种一旦上场,连敌军的皮毛都挨不着的废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