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个人认为北美联军没有叛变的理由。”叶文林说。
他依然平静,依然冷漠,连语速也没有加快,就好像哪怕是当即兵败如山倒,他也依然能等闲视之。
叶文林不管他人的反应,自顾自地说:“第一,战事虽然吃紧,但没有到树倒猢狲散的那一步,引力炸弹和曲率驱动系统技术地面应该已经传过去了,这个时候北美联军应该是看到了希望的一刻,哪怕是长官投降,下面的兵也一定会哗变,不可能轻易叛变。”
“第二,耶西他们走之前已经沟通好了,众所周知,他们带了物资和装备,如果北美联盟真的早就密谋叛变,他们的指挥官一定不会在对方港进港的时候就攻击——好歹要把他们骗进港,等他们把物资卸下来再撕破脸。”
“还有第三,北美联盟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小国家,他们在国际上的话语权极大,我相信他星系人类或许能说动一两个野心勃勃的小国家倒向他们,但不可能说服北美联盟,因为投降对于北美联盟而言百害无一利——说个不恰当的比喻,古代时候敌人重兵压境,老百姓看风头不对会投降,臣子将军也没准,但是皇帝不会,除非面临屠城,或者敌人把刀压在了他的脖子上,不然他宁可死也不会投降,因为降了,这个江山就不是他当家了。”
杨宁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而后,他仿佛省力气一样低声地开口说:“我相信美国人不会投降,可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所谓的‘北美联盟’,是真实存在的吗?”
叶文林目光转动,蓦地悚然一惊。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剩下的就是真相。
凭什么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认为,太阳系里还有这样一支地球联军主力部队?
因为第一次耶西面向太空的时候,格拉芙就使用了美式英语和中文,此后每一次面向台空军的公开讲话都是一样,时间长了,众人潜意识里就觉得当年木星争夺战的北美联军还在。
“各国部队与其本国之间,都有严密的安全系统,多重身份识别手段,尽管在地面战备紧张到这种程度的时候,加密与安全系统一定会更庞大繁杂,但并不是不可破解的……”杨宁轻声说,“只要是人为制作的东西,就没有不可破解的,只不过工夫长短的问题罢了——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支主力部队会这么神秘、这么长时间之后才出现。”
他们俩短暂地交换意见的时候,傅落耳鸣得厉害,她一时间有一点喘不上气来,方才吃的东西就像一块大冰碴,沉甸甸地坠在她的胃里,弄得她有一点想吐,有至少半分钟的时间,她是灵魂出窍、六神无主的。
不过也只有半分钟,半分钟后,她手脚冰冷地回过神来,竭尽全力地把她所不敢面对的后果推进了暂时不去想的区域,艰难地回归她作为中校的职责。
傅落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哑地说:“空间联盟支援舰上携带了很多重要资料,如果可以的话,对方肯定不会想打草惊蛇。”
杨宁乍一听见她的声音,愣怔了一下,回头看了她一眼,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轻柔:“嗯?”
“所以一定是支援舰上的人通过某种方法察觉懂啊了什么,才会突然警觉查看远程通讯系统,发现了敌人的网络入侵,”傅落的话仿佛顺溜了一点,“按着现阶段最新的联合国国际公约规定,安全距离设在一百二十个射程单位之外,算上汇报的时间,推测当时支援舰队距离北美联军的坐标应该在九十到一百个射程单位附近,是个绝对不可能被观测,但是已经能描绘出对方舰艇上能量反应的区域,在这个区域里,是什么会让支援舰队的人判断出对方并不是真正的北美联军的?”
“是龙吸线,”叶文林解释说,“不知是不是巧合,他星系敌军的局舰规格和地球几乎一模一样——而二十几年前,地球各国最貌合神离的时候,美国人擅自修改过自己太空巨舰的重量级,偏离了国际公约,好像因为这件事,联合国大会时候各国元首还差点吵起来,后来北美联军一意孤行地沿用了自己的巨舰规格。由于重量级的差异,他们的龙吸线的波峰大约是其他巨舰的倍。”
只有巨舰被大量的随从舰隐蔽的时候,才会出现龙吸线,可以清晰到得出准确波峰值的时候,要么在距离对方六十个射程单位以内,要么就是……
对方至少有二十艘以上巨舰及其完整的随从舰。
“大校,坐标已发送。”
指挥室屏幕上立刻跳出了完整的坐标、参数及周围全息。
“以土星堡垒现在的速度,用远距离跃迁全速前进的话,大约需要八个小时。”董嘉陵瞄了一眼坐标距离,立刻给出了答案。
“求助友军小联军堡垒,”杨宁说,“把情况说明白,让他们先派侦缉舰探查。”
杨宁顿了顿,又说:“抽调二十支巨舰及其随从舰队,五分钟之内准备完毕后离港出发,八小时……”
后面的话,杨宁咽了回去——八个小时,啧,黄花菜都凉了。
傅落轻轻挣动了一下一直被杨宁捏在手里的手腕,问:“长官,我可以带队吗?”
“不行,你留在堡垒,”杨宁想也不想地说,随即,他仿佛是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了,又补充了一句,“是你带队的话,就可以在八小时之内赶到了吗?”
傅落的嘴唇毫无血色,她用一种慎重又冷静的声音说:“不能——谁也不能,我们的曲率驱动系统没有经过升级,不能在低耗能状态下启动,而且至今没有远程跃迁的先例,就算赶到了,如果能耗见了底,那我们不是赶去救援的,是给敌人送菜的。”
杨宁一顿。
她……
片刻后,他松了手。
“好,”杨宁说,“你带队——请叶队长尖刀随从。”
当年傅落临入伍的时候,罗宾老师送给她一套定制版本的“将军”系列服装,傅落离家出走的时候把它带走了,但也一直是压箱底。
一来在这没什么机会穿便装,二来,她觉得作为一个敬业的过河小卒,穿着“将军”招摇过市,实在很不像话。
时至今日,潜移默化间,那一套已经被她本人遗忘的便装,该是合身了吧。
这冰冷的战场如海潮般裹挟着无数人的生命,而那些亲情与爱情,都迫不得已地变成了涌动的暗流,被覆盖在漫无边际的苍茫之下。
坐标“北美联军”。
此时此刻,交火已经开始。
指挥舰中,指挥室锁着,耶西独自一个人在里面发号施令,把一干核心科学家挡在了门外——那些人遇事吵吵起来没完,一个人能顶五百只鸭子。
而隔壁的会议室里,包括汪仪正在内的、此次出行的几个核心科学家也确实不负众望,临阵开起了热火朝天的讨论会。
几个中老年科学家一人绑着一根安全带,在指挥舰海盗似的疯狂上蹿下跳中,铁青着脸色站成了一排。
“根本就是个骗局!”头发斑白的老科学家是他们这帮所谓专家里的“青壮年组”中最年长的,因此毫无悬念地担任了队长一职。
队长一边喘一边大声说:“北美联军从头到尾就是敌军的骗局,他们故意在最危急的时刻给我方一点曙光,再以退为进地展开分化联合国计划,一步一步地诱导我们走到这一步,北美联盟的回归和他星系的伪和平进程是联合国发表绝对不投降宣言的根本原因!”
“他们为的是曲率驱动系统。”汪仪正脸色惨白,“但是我国已经向联合国呈交了……”
“他星系的空间技术已经被我们甩下了,你没看出来吗老汪?科技决定一切,地面战场再焦灼,空间中也是科技决定一切,他们兵败只是时间问题!所以那个叫什么格拉芙的千方百计要盗取我们的核心技术!”
汪仪正心里狠狠地一揪——如果敌军已经通过某种方法,渗透到了北美内部,那么这段时间联合国共享的重要机密信息中,有多少落到了他们手里?
别的暂且不提,就那些转入地下的大型军工厂,那么大的目标,会不会……
付小馨他们会不会有危险?
然而眼下,他已经没空担心别人危险不危险了,整个指挥舰以不可思议的加速度旋风一样地刮了过去,耶西这头活驴方才开启了一次毫无预兆的跃迁,会议室为了保护其中生命体,紧急释放了缓冲液,把所有人都给呛了个半死。
透过会议室里的监控屏幕,他们看见了剧烈的引力波警报,可怕的引力漩涡就像一张黑暗中张大的嘴,要把周遭的一切都吸进去,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除了敌军外,他们用于携带大型设备和物资的舰群也一艘不剩地被卷入了其中。
不知是谁低低地说:“那里面有几千个最新曲率驱动器的核。”
汪仪正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是啊。”
“……值几十个亿的全球通币。”
汪仪正再次:“是啊。”
“这他妈的海盗头子,杀人连放火,下手真狠啊。”老队长心疼死了,无处法系,被安全带牢牢地绑在原地,在一片缓冲液里,“嘤嘤嗡嗡”地哭了起来。
汪仪正叹了口气:“张老,没办法了,旧的曲率系统看样子是已经落到他们手里了,升级地核如果再被他们得到,我们还有什么好打的?耶西先生处理得对。”
“我也没说不对啊,我就……我就是心疼啊,几十个亿啊,连个响动都没有,没了。”老队长哭得肝肠寸断,涕泪齐下,平时也就算了,现在大家都被泡在缓冲液里,鼻涕眼泪什么的……
所与人都在安全带可调节的最大范围内远离了老队长。
外面是导弹横飞的枪林弹雨,里面还有个哭哭啼啼的老东西,汪仪正的内心充满了无可名状的焦虑,然而他无计可施,只好在焦虑中重重地叹了口气。
“大家伙听着,咱们一会这么办。”老队长用嚎丧的语气说,“如果打不过了——这肯定是打不过的——我们就把资料复制几份带上隐形小舰艇,跑,跑到遇到我军大部队为止。小舰艇设定强制性自爆程序,所有秘密材料上‘基因锁’,调出我太空军种军官数据库,就用杨宁的,如果开锁的时候检验不到杨宁的dna,就让这些东西变成碎片。”
老队长长篇大论了这许多,最后,在一片沉郁悲壮的气氛中,哼哼唧唧地打了个哭嗝:“可别都死了啊,不然又几十个亿变成碎片啊……心疼死我了。”
就在这时,耶西突然剧烈地减速,横冲直撞的指挥舰停了。
整个舰队都停了——
透过监控画面,科学家们直面了他星系舰队。
巨舰如岳,岿然成片,漫无边际的随从舰一片黑压压,蔚然成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