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王夫人去遂牧郡的船在天色将暗之时停在了潆水边,这船高六尺有余,长四十五尺,宽十五尺,护送的士兵身披战甲,庄严肃穆,站在船上威风凛凛。
王家的下人和士兵将财物一件一件搬上船,大而笨重的箱子足有一百余,也难怪装完王家的东西就坐不下多少人了。
王家的马车缓缓驶到潆水边,王夫人扶着嬷嬷的手下了车,抬头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船,“走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石贵候在河边,见王夫人过来了,忙迎上去,鞠躬弯腰道:“小人在此预祝夫人此行一帆风顺,早日到遂牧与将军团聚。”
王夫人虚扶了他一下,笑道:“不能带上你我心里实在愧疚,我吩咐客栈屋子再为你们留几天,也好让你有时间妥善安置。”
石贵面露感激,感激涕零道:“多谢夫人厚爱,我们准备收拾妥当后,明日就启程沿官道去遂牧,到时说不定还能有幸再见夫人一面。”
见不见面只是表个心意,王夫人在遂牧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攀上她这层关系,在遂牧即使不能横着走,安分守己安稳度日却也不在话下。
王夫人端庄一笑,微微颔首,“那我就先在遂牧等着你们。”
王夫人走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下人被安置在县令置办的院子里,另一些贴身的心腹自然都要带走。
绫罗原本只是个粗使婢女,在王夫人面前排不上号,真要去遂牧,不出意外她铁定要被留下来。可架不住她入了红叶的眼,红叶是王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婢女,她想带上绫罗,只需和王夫人说一声便是。
绫罗抱着个小包裹,在客栈门外泪眼婆娑,“鱼娘妹妹,我先走了,到时你去了遂牧一定要告诉我。”
鱼娘道:“你放心吧,到了遂牧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俩人依依惜别,绫罗上了马车,从窗户探头,朝鱼娘挥手,“我就先走了。”
红叶用探究的眼神看着绫罗,“你什么时候和那个小丫头关系这么好了?”
绫罗长了个心眼,没有说实话,“在客栈,我觉得她长得亲切,很像我妹妹。”
“你家不是只有你娘和你两个人吗?哪来的妹妹?”
绫罗抱紧包裹,凑到红叶身边,露出两个小酒窝,小声道:“是我大伯家的妹妹,她小我两岁,和我关系最好。”
鱼娘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直到出了城门再也不见了,离别总归不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即使在逃荒路上看惯了生死离别,心里也会有些伤感。
三牛倚在门边,和有根有财推搡嬉笑,他不知从哪找了块破布,食指和拇指捏着,扭着身子,尖着嗓子,矫揉造作道:“有根弟弟,我就先走了,等我到了遂牧一定会去找你的。”
有根装模作样擦了擦眼角的泪,“你放心吧,我到了地方就去找你。”
鱼娘的脸瞬间变得比墨还黑,拳头握紧,手背上冒出了青筋,黝黑的眼睛里燃起了怒火,这几个小崽子,不把他们的皮扒掉一层她今天就不姓李。
三牛和有根有财见鱼娘板着脸,拳头攥紧了,眼见要揍他们了,三人一哄而散,三牛边跑边笑,跨门槛时没有留意,一不小心摔了个狗啃泥,抬起头时,咧着嘴要哭,大牙露出来,牙龈上都是血。
鱼娘笑眯眯地把他拎起来,轻柔地给他拍了拍身上的土,“你看你,我也没骂你,谁让你跑这么快的?”
三牛哭的更厉害了,“呜呜呜娘,大姐欺负我。”
王夫人走了,整个客栈空了不少,没有了来来往往巡逻的士兵,也没有了屏气凝神仿佛不存在一般的婢女,鱼娘竟有些不习惯。好在房间空出来不少,他们终于不用再挤在一间房里睡了。
石贵送王夫人回来,李大成正在大堂里等他,还有刘家人和小五等人。
李大成道:“王夫人已经走了?”
石贵说:“走了,坐船走的,好气派的一条船。”
李大成若有所思,“怎么这么急?天都快黑了,非赶着今天就走吗?”
石贵也琢磨出不对劲了,他瞪大了眼睛,皱起眉头,“是啊,这也太急了。李叔,这里面肯定不对劲。”
李大成点点头,“我怀疑王将军和谢将军之间剑拔弩张,真实情况可能比我们想的还要严峻,不然王夫人不至于一刻都不休息,船刚到就急着走。咱们也要加快速度了,以免路上又会生出许多波折。”
石贵握紧拳头,“今天太迟了,明天咱们一大早就上路。”
众人商量接下来的安排,喂马的喂马,搬行李的搬行李。
他们有一百人,十二辆车,其中八辆是马车,另外四辆是驴车。一辆单匹马拉的车可坐四到八个大人,小孩子能坐十来个。小孩子和体弱的都坐马车,剩下的健壮之人可以轮流上车休息,且必须时刻有壮汉拿刀在外面震慑灾民和路上的匪徒。
除了吃的干粮和衣物被褥,什么多余的东西统统丢弃。在这个时候,这些只会拖累他们,在彻底安稳下来之前,只有命是最重要的,其余都是虚的。
王夫人也着实是个大方人,人都走了还付了他们住店的钱。
因着他们只打算再住一夜,剩下几天的钱就相当于白白送给掌柜的了,于是石贵找掌柜的商量,想把这几天的钱换成干粮,光包客栈的钱就要上百两银子,如果都换成干粮,就不必再去街上买东西了。更何况客栈的厨子厨艺不差,最简单的包子和炊饼都做得有滋有味。
石贵说了自己的来意,掌柜的拿着算盘,扒拉了一下,“这个,王夫人走时一共付了一百两定金,如果都换成干粮也不是不可。”
石贵道:“那好,这些银子都换成炊饼和肉干,明天一早我们就要。”
掌柜的有些为难,“都换成炊饼和肉干,一时之间小店拿不出这么多东西,还要去外面再采买,客官如果再留一天,凑齐这些东西没问题,一晚上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
石贵想了一下,“也不拘炊饼和肉干了,你们有什么吃的我们都带上。”
石贵叫上小五和刘大麻子,三人和掌柜的一起去了厨房,即使现在东西贵了很多,一百两银子也能买许多粮食。
在掌柜的默许下,石贵三人把客栈的炊饼包子还有肉干搜罗一空,又拎了十几条咸鱼干和腊肠,最后还抱走了好几坛子酒。
原本石贵是不打算拿酒的,酒这玩意儿喝了误事还占地方,实在是没什么用,不过掌柜的说他们这是五十年陈酿的女儿红,难得的好酒,石贵心动了,鬼使神差搬走了五坛子酒。
三人一番搜刮,客栈的厨房里几乎全空了,掌柜的心疼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厨房,摆摆手,“你们赶紧走吧,别让我后悔了。”
没花一分钱弄了这么多东西,三人均是喜气洋洋,石贵抓了把果子,哼着小曲儿上了楼。
屋内,陈夫人和春芽正整理一家人要带的衣服。从府城出来时,石家的下人只带了春芽和东生两人,剩下的人给了他们一些银子,让他们各自逃命去了。
石家人不缺钱,从府城出来时带的东西不少,衣服自然不像李家那样每人只有几件换洗的。
春芽拎起一间狐皮大裘,“夫人,这件大裘还要带上吗?这件夫人已经穿了好几年了,上面有不少破损之处。”
陈夫人走过来一看,“我还以为这件早就扔掉了呢,怎么还带着呢?”
春芽想了想,“可能是那天晚上走的太急,婢子没看清楚就带上了。”
陈夫人抚摸着皮裘,虽说有些破损,可也只是细微之处脱了线,缝补一下再穿个几年不成问题,“留着吧,现在家里不比在府城,老爷没了生计,前途未卜,咱们也要省着些,不能再像先前那样挥霍无度了。一件狐裘值不少钱,能省就省吧”
春芽点点头,“那行,这件衣服我就留着了。”
陈夫人看着几箱子的衣服有些头疼,这些都带上不可能,可丢了也实在可惜。“咱们在里面挑挑,不能穿的旧衣服就送给李家他们,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打了补丁,也着实艰难了些。”
春芽迟疑了一下,“冒然把不穿的旧衣服送给他们,会不会惹人不快?”
陈夫人摇摇头,“没事,我看李大夫为人豁达,不像是在意这些的人。不过你说得也对,先收拾收拾,一会儿我亲自去送,别让人以为我看低了他们。”
春芽闻言又去扒拉箱子里的衣物,烛光照在她纤细的腰上,显得袅袅婷婷,绰约多姿。
陈夫人看着她的背影,冷不丁问道:“春芽,你和东生是怎么一回事?”
春芽吓得浑身一僵,手里叠好的衣服差一点掉在地上,缓缓转身,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夫人,你又拿我开玩笑了。”
陈夫人走上前把她按在凳子上,笑道:“这哪是开玩笑,东生早告诉我和老爷了,只等你松口了。”
春芽低头沉默不语,眼睛一直看着鞋子上栩栩如生展翅欲飞的蝴蝶,声音细若蚊蚁:“他很好,可婢子是奴籍,配不上他。”
陈夫人从怀里掏出一张契纸,递到春芽面前,“我的好春芽,我是怎么待你的你还不清楚?”
春芽颤抖着接过契纸,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嘴唇蠕动着,最终只喊了一声,“夫人,我……”
“春芽,我是拿你当妹妹看的。你今年也十七了,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愁你的终身大事,嫁给外面的人家怕他们对你不好,可也不能一直把你留在我身边。知道你和东生情投意合后,我这心里啊,一块石头总算石家落地了。”
陈夫人接着道:“这契纸你拿着,以后你就不再是奴籍了,想嫁给谁都成。你要是看不上东生,等到了安陵,我陪着你再好好选,非要把那十里八村的俊后生都给相个遍。”
春芽破涕而笑,红了脸,不好意思道:“东生很好。”
陈夫人打趣道:“你看看你,还没嫁过去呢就开始护着他了,我偏要问你,他是怎么好了?”
春芽的脸上像火烧着一般,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红,“夫人,我不和你说了,衣服还没收拾好呢。”
等石贵进来时,只见陈夫人嘴角含笑斜睨着春芽,而春芽满脸通红,手里收拾着衣服,一直有意无意避着陈夫人的目光。
“老爷回来了?事情都处理好了?”
陈夫人上前给石贵倒了一杯茶,推到他的面前,揶揄道:“喝吧,是温热的,现在火都下去了吧?”
石贵指着陈夫人,哑口无言,“你这人真是的,老拿人打趣。”
喝了口茶,石贵道:“都收拾好了,明早寅时就走。”
陈夫人惊讶:“这么早就走?天都没亮呢。”
石贵道:“不早了,咱们要赶紧往南走,接王夫人的船只停留了片刻,我们担心王将军这边会出乱子,早走早安心。你收拾这么多衣服干吗?咱们现在也不穿。”
陈夫人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还不是为了给马车腾地方。这么多衣服不可能都带上,我准备送一些给李家人,这些衣服都是好的,你觉得怎么样?”
石贵道:“行啊,我看李家和刘家身上的衣服也忒破了些,咱们穿不上的送给他们也行。”
陈夫人道:“那我趁着他们还没睡,一会儿和春芽把衣服送过去。”
“行,你们快去快回,我看着元宝。”
“元宝睡着了,哪用得着你看。”
刘氏看着手中纳了一半的鞋底,颇为生气,“你说王夫人就这么一拍屁股走了,把咱们都留在这里,亏我还想着给她做双鞋子。”
李大成随口安慰道:“这鞋子你做了就有人穿,还白用了客栈的浆糊,咱们也不亏。你继续做呗,做了给我穿也行。”
刘氏把针线一放,冷哼一声,“给你穿,你也不看看你的脚多大,人家王夫人是金枝玉叶,那脚小的,我看也只有鱼娘才能穿她的鞋子。”
李大成哑然失笑,“那就让鱼娘穿,让鱼娘也试试她奶奶的手艺。”
刘氏气的说不出话,竟说些混账话,老娘还没享上儿媳妇的福,就要先费心费力给孙女做鞋子,美得她。
第二天,天色未明,外面还暗着,鱼娘就被陈氏叫醒了,套上了一件新衣服。
昨夜陈夫人送来了一沓旧衣服,李家和刘家分了分,陈氏借着蜡烛的光,连夜把其中一件改小了给鱼娘穿。
“试试这件衣服怎么样?”
陈夫人送来的衣服都偏稳重,这件衣服是难得的鲜亮颜色,料子滑滑的,摸上去不扎手,远看似有些波光粼粼。
陈氏这几日见王夫人身边的婢女穿红戴绿,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漂亮得好似蝴蝶一般,心里羡慕的很,她的鱼娘长得也不差,要是能穿上这样的衣服不知该多好看。
昨夜陈夫人来送衣服,顶着妯娌们揶揄的目光,陈氏硬是挑了两件粉嫩的衣服。一件浅青绿色,远看好似春天的嫩芽,一件暖黄色,也是十分俏丽。
昨夜陈氏拿到了衣服,蜡烛烧了大半夜,终于把浅青绿色的这件衣服给改好了,改好后她捧着衣服欢喜不已,恨不得马上让鱼娘穿上试试,可鱼娘熬不住,早就睡过去了,陈氏打了个哈欠,合上眼靠在鱼娘身边也睡过去了。
没睡到两个时辰,陈氏听到外面走动的声音,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了。醒后她简单梳洗一番,就把鱼娘叫醒,双手拿着昨夜改好的衣服,满含希冀道:“来,试试这件衣服怎么样?”
鱼娘被陈氏叫醒后,上眼皮沾着下眼皮,迷迷糊糊中被陈氏套上了新衣服,陈氏又用梳子给她梳头,梳子扯着头发一疼,鱼娘彻底醒了。
她低头想看看身上的衣服,被陈氏扯着头发,呵斥道:“别乱动,我给你梳完头再看。”
鱼娘只能对着泛黄的铜镜,看陈氏灵巧的手在她头上忙来忙去,“娘,你是不是弄错了?我的头发左右缠个花绳就好了。”
陈氏不理她,只一心一意忙活着手上的事,为了给鱼娘梳这个双丫髻,她做贼似的偷偷摸摸打量了王夫人的小婢女好几天,又向春芽请教了几次,才算勉强上手。
第一次给鱼娘梳这个头发,她心里也没底,只好板着脸,不然鱼娘乱动。毕竟是新学的,弄错又重新梳了几次,才算勉强有个样子。
陈氏把鱼娘转过来,满意地打量着她,“看看,这样多好看。”
鱼娘眼睛往上转,伸手想摸头发,被陈氏呵斥阻止了,“别乱摸,好不容易给你扎好的,摸散了你自己弄去。”
鱼娘心想,这怎么和我前几天哄二丫时一模一样,难道说有其母必有其女?不过她还是乖乖放下了手,“哦,娘我知道了。”
陈氏又叫醒了三牛,毫不留情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还不快起来,太阳都晒屁股了。”
三牛在床上像毛毛虫一样扭来扭去,从被窝里探出个小脑瓜,控诉道:“娘,明明天还黑着。”
陈氏一边利索的给三牛穿衣服,一边道:“天黑你就不起床了?咱们马上要走了,再睡就把你留在客栈,然后让客栈的人把你丢掉。”
三牛终于不再扭了,摸着下巴道:“娘,你看我嘴还肿着呢。”
陈氏把他的头掰过来看了一眼,“是还肿着,谁让你跑那么快了,和有根有财玩起来也没个度,以后长点记性。”
三牛不敢说是他撩了大姐,怕被打跑快了才绊倒的,这样娘只会说他活该,唉,三牛垂头丧气,在这个家里,难道就没有人能管管大姐吗?
鱼娘捂嘴,端庄极了,坐在凳子上偷笑。
三牛往她那一看,张大了嘴,惊叹道:“大姐,你今天打扮得真好看,就像,就像是天上的仙女一样。”
鱼娘站起来,小碎步走了两步,感觉不对劲,又迈开正常的步子,在三牛面前转了一圈,“真的好看吗?”
三牛点点头,“真的好看。”
平心而论,鱼娘长得不算差,乌云般的长发,鹅蛋脸,眼睛黑亮黑亮的。平时她穿的土里土气的,又是在逃荒路上,没有时间收拾,长得有七分,这样折腾下来也就只剩个四五分了。
经陈氏这样一打扮,瞬间漂亮了不少,也难怪三牛惊叹。
陈氏在一旁看的心满意足,这可都是她的功劳,一手摸着三牛的小脑瓜,一手牵着鱼娘的手,“好了,收拾好了咱们就下去,你爹在下面等着呢,咱们马上就要走了。”
客栈外挂着两个大红灯笼,马车依次排开停在客栈外,后面的车上装满了行李,前面的才是用来坐人的。
起的这么早,大家自然都没有吃饭,早饭将就着留在路上吃。
陈氏牵着鱼娘和三牛走出来,昏暗的红光照在鱼娘身上,人人都忙着手里的活计,一时间竟没有人发现她今日的不同。
李家需要坐车的人多,于是顾氏和柱子娘以及李家的小孩子坐在一辆马车上,刘家的小孩子则和陈家坐在了一起。
剩下的人看哪里有空位置就上去坐一坐,青壮们则暂时先走着,等走累了再替换。
鱼娘和三牛上了马车,李子晏和二牛二丫已经在里面了,外面黑,马车里只会更黑,幸好帘子掀开,外面灯笼的光照进来,勉强能找到空地方坐。
鱼娘牵着三牛,挑了个空地方,靠着车厢壁坐下来了,马车马上要走了,她坐的太急,一不小心还撞到了头。
拉车的是李家买的枣红马,李叔河在外面赶马车。
买了马后,李叔河比李伯山他们更加兴奋,恨不得一整天都和这匹马待在一起,每日给马儿喂草料,给马儿洗澡。几日下来,就和马儿混熟了,赶马车的重任自然也就落在了他身上。
不过对她来说,这更像是个美差。
李叔河抚摸着枣红马的鬃毛,“老伙计,咱们要走了,你路上一定要给我个面子,我媳妇还在里面看着呢。”
枣红马喷了个响鼻,似是在回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