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一晃又是一年过去。
苏迈已记不清,自己在这崖边坐了多少时日,只知道后来,陆云奚已不再出现,这断崖之畔,便只剩他一人独自修行,便是那只长庚鸟亦嫌枯燥,早已许多未见出现。
这一年以来,他静坐于这岩畔,脚底岩石亦生了寸许的凹痕,每日盯着那崖壁上的黑剑,时间一久,便是闭着眼睛,那岩上情形亦是清晰可见,甚至于那岩石之上,深深浅浅的水痕,亦了如指常。
再后来,这岩石在他眼中皆已不复存在,睁眼所见,便只有那黑剑,像是浮于虚空之中一般,如此又过了数月,苏迈已不再观剑,每日便静坐于那悟剑崖对岸,闭目冥想。
天地之间,万物皆已遁去,神识之内,便只剩这一人一剑。
及至后来,苏迈脑中经常会浮现出一些古怪的画面,有古战场撕杀的血腥冷酷,亦有修士持剑行天下快意恩仇,甚至于某一次,他竟然见到一个熟悉的场景。
一个不谙剑术的少年,怀着必死之心,持剑横冲而去,一瞬间,竟将对手置于死地。
这一幕,苏迈自然记忆犹新,甚至于永生难忘。
这是他第一次持剑对敌,却无意之下,一剑将姚逆刺死,也正因此事,才有了后来在他身上发生的一连串厄运。
有了这一幕,苏迈很快便明白过来。
他脑海之中出现的,便是这黑剑身上过往所发生之事,也意味着,他和这剑,终于有了真正的沟通。
这一刻,确是来之不易,他枯坐数百日,终于,有了一丝丝的响应。
明白此理,苏迈更是静心参悟,内心里亦想了解下,这黑剑身上,过往到底发生了甚事。
不过,他之所见,却是极为零碎,时空错乱,很难形成甚线索。
及后来,苏迈隐隐可见,无数身影在他面前飘荡,哀号,却又听不清,所言何事。
这场景见得多了,苏迈倒也不太在意,却尝试着将体内的混沌之气和轮回劫火引入剑身之中,这两样东西乃是他身上最大的隐秘,不过却亦是因这剑而起。
很快,便见一团微弱的火光,飘荡在一片白气之上,初时,只是围着剑光缠绕不止,没多久,便与那剑身之中,隐现的青白之气混作一团,劫火在剑身上燃烧,诡异而空灵。
如此复又过了一段时日,苏迈已能将这混沌之气和那剑身的气息合而为二,他心念一动,剑身便有了反应,仿佛真像那先生所言,以身为剑,以剑为人一般,甚至于有时他更觉得那剑便是自己一般。
直到有一日,天高云淡,崖上风清日暖。
苏迈依旧早早出门,如往常一样,静坐于悟剑崖对岸,微闭双目,与那黑剑神识相通。
没多久,便听得虚空之中似有龙吟之声传来,仿佛有远古异兽脱困而出,与之相应,半空之中,突有雷鸣电闪,风声大作。
异象突生,吓得苏迈以为天有异变,忙睁开眼,一跃而起,而下一刻,便见那崖壁之上,青白二气交相晃动,随后,光影一闪即灭,再看时,那被封许久的黑剑,正静静地斜插在身前的岩石之上。
“这……!”苏迈见状一惊,怎么也没想到,先前这动静,竟是这黑剑所引发。
随手将其拔出,青光复起,白气萦绕,一股久违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便如老友相见,感慨万千。
“我终于将你取出来了!”苏迈持剑在手,豪兴顿生,忍不住朝天长啸了一声。
为了这一刻,他忍受了多少煎熬,又消磨了多少期待,好在天不负有心人,这剑,终于出来了!
“恭喜啊,这剑,如今可算真正属于你了!”
熟悉的声音复又响起,苏迈转身,便见先生正静立不远处,笑意如春风和煦,却不知何时至此。
“多谢先生指点!”苏迈躬身施礼,朗声应道。
先生缓步行来,苏迈只觉有轻风拂面,不期然便将其托起。
“这剑同你有缘,灵识相通,亦是迟早之事!”
先生望向苏迈,眼里有几分赞许。
“还请先生授我剑术!”苏迈见状,想起当初先生所言之事,灵光一动,忙求道。
“也罢……”先生闻言,轻叹了一气,随后复抬头,望向长空,说道:“你这剑,杀意重重,有舍生忘死之势,今日,我便授你一式,其名便为舍生罢!”
“舍生一式?”
苏迈闻言,忙急点头,在他看来,先生所授,一式足矣!
随后,便见先生随手一召,一段枯木自远处射来。
持之在手,先生念了一句:“苏迈,你当记住,先死而后生,一剑即出,便是有进无退,若心存怯意,必为剑所噬!”
苏迈持剑立于一侧,闻言忙点头回应,正欲说话,便又听得先生说道:“这舍生一式,我只授一次,能否领悟,便看你造化了!”
苏迈一听,忙正了正身子,全神贯注,盯着先生手中的动作。
先生以木为剑,缓缓使来,看去平平的一招,却似乎包括着无尽的变数,苏迈只感觉,这身周万物,皆在这剑招笼罩之下,大喜之下,情不自禁地亦随之舞了起来。
先生剑出便收,静立一旁,望着苏迈长剑挥舞,却无甚表示,亦不出言指点。
苏迈在这崖畔枯坐一年有余,天天盯着那悟剑崖,虽未悟得剑道,却练就了过人的观察力,这先生一招使出,便像印在苏迈脑海之中一般,每一个动作,皆是清晰可见。
直到这一刻,苏迈方明白先生用心良苦,他让自己在此参悟,除了与这黑剑相通之外,更多的,却是为他学这舍生一式,打下基础。
一招练完,苏迈复又演示了一遍,虽尚有不通之处,但心知一时之间,很难全部领悟,便收剑而立。
顿了顿,转而面身先生,握剑一礼,说道:“先生大恩,苏迈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正欲下拜,却见眼前人影一闪,先生已不知去了何处,只听得半空中传来一阵长笑,随后,便再无动静。
“先生,果是高人啊!”苏迈复朝那虚空躬身拜了拜,喃喃念道。
……
自此后,苏迈便每日来这崖边练剑,春去秋来,日复一日,练得痴迷之时,甚至不眠不休,先生担心他过犹不及,便令其每日适可而至,闲暇之时,便帮先生煎茶采药。
如此,又是一年过去,苏迈的舍生一式,终于已有小成,而陆云奚的修为亦大有长进,比之在那浮屠岛时,大有不同,据她自己所言,所修的《太微玄元真经》应已到了无空之境。
先生对陆云奚的修行天份亦颇为赞赏,闲暇之时,若有所疑时,亦是知无不言,这对于陆云奚而言,自是受害匪浅。
这一日,苏迈随先生入山采药,行至一山峰高处,极目远望,便见那得一庐四野青翠,众山环抱,龙葱竹海顺山而下,郁郁葱葱,将这山中田舍装点得清幽灵秀,看上去,颇有几分超然物外之感。
“先生这得一庐,确是一世外仙居啊!”望了片刻,苏迈突然感叹道。
“这山水灵秀,屋舍俨然,但却非我所有!”先生见状,笑着回道。
“这房舍山田,不是先生所建么?”苏迈疑了句,据他所知,便是那房前屋后,巨树如荫,许多亦是先生所手植。
“房屋为我所建,草木亦我所植,不过却非我所有!”先生接口说道。
“这是为何,莫非此处还另有其主?”苏迈闻言,一头雾水,据他的理解,既是先生所建,自为其所有。
“这主人嘛,便是这天地山河,无边风月!”先生随手往前方一指,徐徐说道。
苏迈闻言,一时有些沉默。
“人生世间,无论寿数几何,终是天地过客,多年过后,难免一堆黄土,惟有山海江湖,才是永生不灭,你我有幸生于其中,不过一时看护而已!”先生静立山巅,目光悠远,这一番话,像是说给苏迈,又像是自我感慨。
“没错,只有这天地山河,才是万物之主!”
苏迈细思半晌,复点头应道,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一时间,却又难以言说。
默然片刻,苏迈忽然又问了句:“先生胸有丘壑,博通古今,为何却甘在这山野之中,避世隐居?”
先生并未回复,而是往前走了两步,望向眼前这莽莽丛林,缓缓念了一句:“山间何事,有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苏迈闻言,知先生心性淡泊,志在林野,故亦不再多言。
默然片刻,便又听得先生催他,转过身,二人复即下山而去。
待二人回到那院中之时,却见陆云奚正和那长庚鸟闲聊着。
“陆姑娘,今日怎地有此雅兴,陪这蠢鸟聊天?”苏迈一见,亦些颇为好奇,忙走了过去,笑着问道。
长庚鸟望了他一眼,看上去,很是不悦。
“本是有事寻你,不过你和先生进山去了,便和长庚玩了会!”陆云奚边和先生打了招呼,边应了声。
“哦,有何事?”苏迈闻言,忙问道。
“今夜子时,悟剑崖见!”陆云奚却未明言,随口说了句,随又转身,入屋而去。
苏迈见状,亦也不再追问,想来陆云奚定有甚事相商,却不方便在此明言。
此刻,天尚未晚,离那子时,尚有数个时辰,苏迈左右无事可做,想着自己好长一段时间未曾下山,便转身出门,寻那鲁三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