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个成语叫“乡里乡亲”,意思是,大家都是同一个地方来的,是很近的老乡。
其实,在先秦那个时候,“乡”和“里”的差别是很大的。春秋那时,“里”,一般而言,几乎是最小的基层行政单位,差不多就是指五十户人家,而“乡”的概念,则是包含非常大的范围,周王室要一万多户才能够成一个乡。那个时候一万多户可是了不得的数字。当然,各个国家有所不同,其他的诸侯国也还有不同的定义。
鄟国櫨里,鄟国的边缘地区。
这里靠近传说中的“神山”——云惑山,远离都城。因为连年耕种,櫨里土地贫瘠,大部分人家都是以打猎为生,而且,这里住户不多,只有二十来户人家。
“爷,”农田里,一个半大的孩子,起身笑嘻嘻地对不远处,一个中年男子笑道,“弟妹们都长大了,也能来一起帮忙干活了,你看,咱家今年开春多翻了两百亩地,是不是到秋天,粮食能把房子都堆满。”果然,半大的孩子旁边,还有一群小不点一块在田里劳作。有拿耒耜翻土的,有捡拾未烧尽的野草、树枝的,有清理碎石的,一群小家伙忙得不亦乐乎。
一个黑黝黝的中年汉子,满脸沧桑,他正在弯着腰,拿着一个镰刀在砍枯枝野草。那些比较粗的,是小朋友搞不定的。
东夷那个地方还是比较落后,种田主要靠“刀耕火种”。所谓刀耕火种,就是一把火烧掉田里的所有的植被,然后用石刀、镰刀、耒耜去清理、耕种。
田里的活还是比较重的,汉子累得满头大汗,闻言起身拭了一把额头的汗,他回身看了一眼,只见大儿子领着几个更小的孩子,跟在他身后清理田地,汉子感到一阵欣慰,心情也愉悦了不少。累,并快乐着。
没有牲口帮忙,光靠人力,种田是个很辛苦的活。因为效率很低,全家人累死累活忙好多天,才能把这两三百亩地清理干净。但是,穷人没有什么生活来源,日子就是这样过的。如果打猎的话,比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因为,种田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汉子笑了笑,说道:“当然啦,只要你愿意舍得下力气,老天爷一定是不会亏待勤快的人的。”半大的孩子一乐,说道:“那今年粮食够吃了,让咱娘给咱们每人都添件新衣服。”
“嘿嘿,还每人都添一件。你娘整天啥事都不干,整天就给你做衣服了……。”汉子哈哈大笑,他认为自己的孩子太贪心了。
不过,生活如果充满了希望,那人生就是美好的。也许,这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
“duang,duang”一伙身穿军袍,手拿军棍的人,在櫨里挨家挨户喊话。
“鄟公有令,大祝参巳神灵,得知此处妖邪甚多,不宜常主。凡櫨里子民,即刻前往他处。可由司里统一登记、注册,前往他乡落户。”
“什么,怎么能这样?!”
“鄟公是喝了迷魂汤了吗,还是他被鬼上了身?”
“我的三百亩良田那……!”
……
此令一出,櫨里的几十户人家立刻就纷乱了,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大部分人都是极力反对的,因为,櫨里虽小,但是,鄟国历史悠久,这里也是他们祖祖辈辈定居的地方,也不知道过了几百年,还是上千年。特别是那些种地的,有产业的,更不愿意离开。那些相当于祖产,可不是一代人积攒下来的。如今鄟公的一句话,就要让他们舍家弃业,背井离乡,他们当然不愿意。也有一小部分无所谓。因为这里地处荒僻,又靠近云惑山,仅仅靠打猎、采摘桑麻为生,的确活得很辛苦。有些人反应得快,麻利地跑到有司衙门那里登记,领了一块地,不管能得多少,好过那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但是,架不住城里来的大官——小祝和他带来的军卒不住地催促,舍不得走的,最后也得走。大部分都被小祝安插到其他乡里去了,剩下有几家实在难劝,就成了钉子户。
鄟公在民间的口碑一向不错,没想到,这次鄟公不知怎的,竟然下了死命令。很快,一伙差役如狼似虎地拿着家伙来,不服就打。钉子户中的两户,因为反抗,男主人都被打伤了。其他人一看,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含恨搬离。随之离去的,还有鄟公的一世英名。
没过两天,小祝就带人来清理地盘,他惊奇地发现,在林子深处,竟然还藏了一户人家。
这家是个大户,人挺多,有七八口人。小祝不悦,命人敲开了这家的大门,叫来了户主。户主是个六七十的老头,个不高,干瘦、干瘦的,但是,精神头很好。
“老头,你叫什么名字?”小祝年纪不大,讲话却很不客气。
“乡野鄙人,无名无姓。”老头别看是个“野人”,还真不怵他。
“哟呵,你活腻歪了吧?!”小祝横惯了,扬起手里的家伙就要打人。
老头脖子一昂,冷笑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难道就没有了王法了吗,你凭什么打人?”
“王法?哼,爷就是王法。你这种刁民,还谈王法!前两天鄟公的旨意不都是给你传达了吗?跟你们讲了还不听,这时候来跟我谈王法。打你又怎么了?给你脸,不要脸。爷不怕你硬,打的就是你这种粪坑里石头。”小祝目露凶光,“呜——”的一声,那殳带着风声,就砸向了老头的脑袋。殳就是古代的制式军棍,长短不一。小祝手里这根是短的,就是近距离搏斗用的,打人很疼。这一棍要是砸实了,老头的脑袋肯定开花。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嗖”的一下,远处一只飞箭袭来。那箭神准,直接穿过了小祝的手掌,并且力道大,还把他拉了一个跟头。
东夷这个地方,远古时期就擅射。“夷”这个字,本来就是一个人背了一个大弓的意思。这里神射手很多,因为这就是射箭的发源地。
“啊——!”小祝惨叫一声。旁边的军卒也都吓了一大跳,只见老头家的院子墙头,站了几个英武的后生,一个个手拿弓箭,怒目而视。原来,这家是个猎户,老头的几个儿子,个个身怀绝艺、箭术高明。刚才对小祝这一下,人家都是手下留情了,要不然,直接就一箭锁喉,射死他。老头敢这么硬气的,独自一人过来跟小祝叫板,原来是身后有依仗!
“啊!”十几个军卒,个个惊得面如土色。他们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敢违抗鄟公的指令,以武力反抗,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
老头看了一眼地上痛得胳膊都发抖的小祝,冷笑一声说道:“我家祖上就在此以打猎为生,世世代代都过了几百年了,什么妖邪甚多?真是胡扯。不要拿鄟公来吓唬我。我十五岁就给老司马驹正当差,是他随军仆人(负责贴身保卫,主司射箭,和后世不同),老司马前几年退休了,我才跟着一起退了。我见过鄟公也不知道有多少次。鄟公一向清俭、仁义,根本就不会发出这样的策令,定是大祝又在做什么不要脸的勾当,出此下策,戕害百姓。你们都给我滚,我已经修书一封,上告鄟公了。你们就等着受罚吧,再敢来骚扰,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小祝他们这次真地踢到铁板上去了。人家不仅有来头,猜得还一点不错。果然,这一切都是大祝借太子之手,假传鄟公旨意,清理櫨里。小祝自是知道内情的,他一听就知道坏了。面前这老头真厉害,猜得一点没错。听他口气,他还在朝里有人,不行,这真是要传到鄟公的耳朵里,那麻烦就大了。小祝一急、一害怕,顾不得疼痛,咬紧牙关,在军卒的搀扶下,哆嗦着离开了林子。他得赶紧赶回去报信去。
是夜,月黑风高,山气阴森。
因为櫨里的人基本上都搬走了,这里没了人气。一到晚上,气氛变得十分凄凉、瘆人。
“咕——啯-”,夜枭发出了令人可怖的声音。一个小院子里,似乎还有灯火。白天发生的一切,对这家人的冲击,远没有表面那么平静。
“爷,实在不行,咱还是搬走吧,小胳膊拧不过大腿,跟他们较劲也不值得。不就是换个地方嘛,凭咱家兄弟的身手,到哪里也不愁吃喝呀。”
“就是,大哥说的对,你别看大祝平时笑眯眯的,那就不是个好人。那人一看就是比较阴险的人,咱们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去冲撞他。”
“当家的,……。”
……
老头被全家人围在当中,面沉似水。
“你们不要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办,一切等季子回来再说。明天,我亲自去一趟老司马家。我觉得眼前情形不对,不知道大祝要耍什么阴谋诡计,我得通知他老人家一下。”
老人家深谋远虑,原来是另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