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幽之听了黑无常的诛心之言,心中更是愤恨,说道:“秦某敢对天发誓,平生未曾伤害同门一分一毫,更不用说拿同门做鬼汤圆。炼制鬼汤圆,若不是你们阎罗王殿从中主导,怎么会愈演愈烈,变成今日这种情形?你黑白无常已经离开地府,为何又要抢夺我苦心炼制的鬼汤圆?便是弱肉强食,也要讲些道义,同门相残,强取豪夺,真是禽兽所为!”
袁师道听到这里,才知道先前所见的,黑白无常从地府中将鬼影驱赶到灶台上煮鬼汤圆,那些鬼影原是人的精气所化,乃是从秦幽之手上夺取而来,只是不知道黑白无常运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将无形无相的精气化为人形,心中颇为好奇。
他见这三人鬼气森森,行事颇为惊世骇俗,异于常人常理,心想他们所涉的乃是利益之争,并无多少是非对错可言。只是,地府当年何其兴盛,不过数代之后,败坏倾覆,一至于斯,内中情形又是如此的可惊可怖,不知道当年的无稽老人在天有灵,是否预料到了这一步,又会作何感想。
袁师道想到这里,心中忽然咯噔一下,想起一事,急忙开口问道:“鬼汤圆乃是你们地府的家事,袁某是外人,不便置喙,只有一事相询,那些丧生在紫府神宫中的人,精气是否也被地府收走,炼成了鬼汤圆?”
黑白无常见袁师道忽然问起这么一句,相互对视了一眼,白无常说道:“紫府神宫是世外之地,地府不敢问津。不瞒袁仙师,别说紫府神宫,就是五山的寻常弟子,地府也是敬而远之……”
袁师道听他这么说,心中松了口气,转念想起酆都之行一无所获,爱女反倒被人掳走,当真是得不偿失,心里顿时又沉重起来。他见黑白无常与秦幽之争执不下,所争之事,不过是鬼汤圆这种阴邪之物,心中甚感厌烦。此种歪门邪道,历来正道之士都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至于炼制鬼汤圆是否危害苍生,他却不愿多管。
袁师道既已不愿再与这三人周旋,便说道:“既是如此,袁某便要告辞了。鬼汤圆之事,你们好自为之,须知合则两利,斗则两伤,不必为了区区小事,伤了大家的和气。”
黑白无常见袁师道要走,都是一脸释然。秦幽之满心希望,能借袁师道之手扳回败局,眼见袁师道要走,期望落空,情急之下,伸手拦住袁师道去路,说道:“袁仙师,且听我一言再走。”
袁师道对他们三人都没有什么好感,见此情形,登时脸色一变,右手掌心微转,一道电光自掌心射出,打在秦幽之的手腕脉搏之上,只见秦幽之手臂急缩,浑身剧颤,脸上的神情极为痛苦。
袁师道昂首走出大殿,只听见身后秦幽之厉声叫道:“黑白狗贼,为了牛头、马面两位前辈,我也要跟你拼了。”顿时身后风声大作,不问可知,秦幽之与黑白无常又战成了一团。
袁师道听到秦幽之忽然提及牛头、马面,顿时想起萧玄直所说的,天龙山那个被张仙师以化身散拼接而成的半身人,心中隐隐觉得,这二者之间颇有关联,并且事关重大,非同小可。
袁师道停步回看,只见秦幽之与黑白无常打得难分难解。他不欲故技重施,也不开口喝止,当下双手连挥,掌心连绵吐出一束束白光,密集成阵,向三人射去。只见一道道电光,在那一道黑烟、一团白影与一团黑影中闪动,有如巨大的云团之中电闪雷鸣。
那掌心雷去势极快极巧,纷纷打在恶斗双方的兵刃之上。击中骨杖的,黑白无常顿时全身剧震,骨杖几乎要脱手而飞;击中铁索的,只见秦幽之身形一下子变得滞重起来,状如醉酒——顿时逼得混战双方束手束脚,完全施展不开。只有数道掌心雷准头略偏,将黑白无常和秦幽之的袍袖,灼出了几个小窟窿。
袁师道用掌心雷逼得双方罢斗,将其分隔开来,这才开口说道:“你们暂且罢斗,袁某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各位。”
白无常巴不得袁师道早点离开,当即说道:“袁仙师尽管吩咐,我们知无不言。”
袁师道问道:“秦道兄所说的牛头、马面二位道兄,如今何在?”
秦幽之正要开口作答,白无常抢着说道:“牛头、马面二位师兄,都已经故去多年了。地府十殿的弟子当中,牛头、马面二位师兄最为特出,深得历代各殿阎王器重。袁仙师请看,阎罗殿王座的扶手之上,镌刻的便是牛头、马面,足见家师以及先代阎罗王对二位师兄的思念之情。其实,不光是阎罗王殿,其他九殿的王座之上,也都是雕刻的牛头、马面……二位师兄生前,当真便是十殿阎王的左膀右臂。”
秦幽之见白无常抢先答话,心中不忿,数度打断插话,被袁师道眼神压制下来。袁师道见他修为不低,以一敌二,对战黑白无常丝毫不落下风,但是行事轻率暴躁,远不如黑白无常持重得体,顿时明白,他与黑白无常相争多年,何以屡屡落于下风。
只听秦幽之愤然叫道:“袁仙师听信了这黑白畜生的一面之词,便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袁师道见白无常的话中之意,并没有诋毁牛头、马面,而秦幽之却这么说,俨然就是指责自己偏听偏信,不明是非,心中颇为愠怒,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看他接下来怎么说。
只见秦幽之说道:“牛头、马面两位前辈,才能人望,在地府一众弟子中,数一数二,地府之中谁不敬重?袁仙师有没有想过,阳间传说之中,黑白无常是何等的威风八面,俨然阴曹地府之中,阎罗王一人之下,便是他黑白无常了,那牛头、马面又在哪里?这种情形,袁仙师可知是谁一手造成的?”
袁师道听他这么说,倒是心中颇为触动。诚如秦幽之所言,黑白无常的形象阴森可怖,在阳间深入人心,几乎便是地府的化身一般,而牛头马面,却多少令凡人心生滑稽之感。但此事岂能怪到黑白无常的头上?黑白无常的形象,与地府本来便十分契合,反倒是牛头马面,在地府众生相中,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
秦幽之见袁师道脸上颇有不以为然之色,似乎猜中他心中想法,又急忙说道:“袁仙师,世上哪有天生便是长着牛头、马面的人?”
袁师道听到这一句,心中一动,看了看秦幽之,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秦幽之说道:“有些事,此处不便明言,袁仙师随我移步看看便知。”
袁师道向黑白无常看过去,白无常脸上赔笑道:“袁仙师请自便,我们便在此处等候。”
袁师道便随着秦幽之出了阎罗王殿,沿着地府大道往回走。过了奈何桥,来到桥边的高台之下,秦幽之轻轻一跃,上了高台。袁师道见状,也随之飘身而上,只见眼前仍旧烟雾弥漫,视线被阻。
秦幽之看准一个方向,右手伸出,像是在擦拭一件蒙尘已久的器物一般,在空中擦拭起来。不一会,他手掌所及之处烟雾渐渐淡薄消失,仿佛山岩石壁之上凿出一个孔道,可以看见远方的景物。秦幽之说道:“袁仙师,前方尽头那一处陵墓,咱们移形换影过去吧。”说罢身形一闪,顿时消失不见。
袁师道依言施法,闪现到那陵墓之前。只见这一处陵墓规模甚是庞大,修建得颇为壮观。坟丘形似一座小山,底部密密匝匝,围以青砖,四周种下的松柏,都已经亭亭如盖了。奇的是坟前并没有墓碑,相应的位置,却凭空建了一道牌坊似的石门。这石门上原本刻有字迹,大约年代久远,已经漫漶不清了。石门的形制甚小,不过一人来高,与坟丘并不相接,中间隔了丈许,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瞧上去甚是怪异。
秦幽之走到石门之前,伸出手指,在石门的字迹上摩划,似乎他知道石门上原本刻的是什么字。秦幽之摩划完毕,随身取出一叠纸钱,先是数出七张,在门前的地上烧化了,接着又数出七张,奋力一扬,抛向高空,这才伸手推向石门,只见石门嘎嘎响动,豁然洞开,里面却是一个墓道。
袁师道见这牌坊似的石门是进出的通道,知道若是以蛮力开门,只会毁掉石门,决计打不开石门里面的通道。秦幽之打开石门的方式如此繁复,可见其中必定隐藏有极大的秘密,他才作此设计。只是,纸钱乃是阳间之人烧化给阴间的物事,在阴曹地府中烧化纸钱,大违常理,岂不是欲盖弥彰?
袁师道随着秦幽之走进墓道,只见墓道两侧壁上的青铜宫灯,一盏盏地渐次亮起。墓道也只有一人多高,瞧上去也不太长,却甚是陡峭,仿佛是斜插进地底深处。
待到走到墓道尽头,眼前豁然开朗,是一间圆形的墓室,墓室内墙都以汉白玉石板覆盖,没有任何雕饰。墓室顶上,一颗硕大的明珠悬于空中,散发出柔和的白光,照得墓室里有如白昼。明珠下方,墓室正中,却是一个巨大的水晶棺椁。除此之外,墓室中别无他物。
袁师道透着水晶棺椁看过去,发现棺中并列有两副白骨,但是形状怪异,一时瞧不出是什么尸骨,便向秦幽之看去。
秦幽之神色黯然,说道:“袁仙师,这便是牛头、马面二位前辈的真身之一。”
袁师道听他这么说,方才察觉,棺中的尸骨,果然便是四足的牛、马。只是,这牛、马尸骨的头部,却分明是两颗人的头颅。袁师道奇道:“难道牛头、马面二位道兄,生前竟是人首牛身,人首马身?”
秦幽之说道:“牛头、马面二位前辈的真身,同阳间传说的一模一样。二位前辈生前遭人陷害,真身只怕早已被投入化生池中,化为乌有。这棺椁中的,乃是二位前辈变身之后的遗蜕。我前些年查访二位前辈的行迹,无意中发现了这两具遗骨,便掩人耳目,埋藏在这陵墓之中。”
袁师道说道:“这么说来,牛头、马面二位道兄原本都是人身,却又怎么变成了后来那副模样,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秦幽之意味深长地说道:“袁仙师可知道,黑白无常原本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