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宁卫地处大明边陲,无尽荒凉之中隐约能看见融入黄沙尽头的村庄。
一个魁梧壮汉双腿狂奔不止,身影很快消失在黄沙之中。
保宝音这回没有乱撞,精准地跑入了往珠喇嘛今日讼经的人家。
黄土堆砌的矮房外,有一圈半人高的石头墙。
铜钱状的白纸在空中飞舞,唢呐曲调哀泣绵长,哭声和抽噎声同往生咒掺杂在一起,哀伤之中诉尽无限慈悲。
保宝音马不停歇的脚步,在看到披麻戴孝的人群和灵堂中央的棺椁时,终于放缓了。
整个村庄的人都来了。
有着鹰隼一样锐利目光的保宝音,从十几个穿紫红僧衣、带明黄鸡冠帽的喇嘛背影中,找出了他的目标……往珠喇嘛。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寻常白事,都会请周边寺庙的喇嘛去诵几日经,好让逝者早登极乐净土。
中断诵经,是一件很忌讳的事情。
但是现在,保宝音已经顾不得什么忌讳不忌讳的了。
在保宝音被村民抬出灵堂,扔进黄土堆里,吃了满嘴黄沙后,往珠喇嘛终于出来了。
保宝音跳起身,拍去信筒上的黄沙,双手递给往珠喇嘛。
“爷爷,打了大仗了。”
“大瞿昙寺的小皇帝,也跟着去了。”
“爷爷”,是对大明皇帝的敬称。
保宝音口中的大瞿昙寺,指的就是北京的紫禁城。
年逾古稀的往珠喇嘛身上,带着一股平和之气。一双眼珠子亮晶晶的,透着光。
“宝音,李家的煮了清水羊肉,等今天的经念完,肉也煮的差不多了。”
“以前的事情,就是上辈子的事情。我现在只是瞿昙寺里的一个普通喇嘛,你以后也不用跟我说上辈子的事情。”
保宝音抓了抓头发,道:“可你是爷爷啊,我阿爸说,你才是爷爷。”
“我祖上是元人,是洪武爷爷赐了我阿爸保姓,封我阿爸做了将军。也是洪武爷爷让我阿爸保护好爷爷你。”
“我阿爸临终前交代,我这辈子除了传宗接代,唯一要做的就是保护好爷爷。”
往珠喇嘛面带笑意,伸手抚摸保宝音头顶,手指节打了几个法印。
保宝音单膝跪地,双手合十。
往珠喇嘛的眼里仍透着光亮,笑道:“宝音,一个西宁卫边陲之地的喇嘛,不再需要你的保护。”
法印掐完,往珠喇嘛的额心皱了一皱。
“宝音,去战场。”
“你应该骑着战马,拿着阔斧。去为这里的百姓,全天下的百姓,争一份安定的生活。也为你自己,争一份战功。”
保宝音摇头,执拗道:“阿爸说了,除了传宗接代,我唯一要做的就是保护爷爷。”
往珠喇嘛微微眯眼,过了好一阵子才笑道:“你阿爸救了我,但南京的事,是上辈子的事。一路逃亡,今日安稳的生活,是这辈子的事。”
说着,往珠喇嘛回头看了一眼做白事的人家。
“你阿爸说的,也是上辈子的事。”
“但这辈子的事,你可以自己做主。”
保宝音坚定道:“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哪怕是下辈子,我只想保护爷爷。”
“保护我,就是种瞿昙寺后山上五亩地的青稞。”
“宝音,你应该去你阿爸去过的地方看看。”
往珠喇嘛收回摸在保宝音头顶的手,慈悯道:“方才我掐法印,算出天地易主之灾相。”
“宝音,去保护你应该保护的人。”
“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
保宝音抬头,望向太阳光折射下,头顶泛着一圈光晕的往珠喇嘛,眼中尽是迷茫。
往珠喇嘛道:“这个庄子里,还未嫁娶的只剩下刘家七岁的女娃儿。”
“难道元善将军对你传宗接代的嘱托,也不要紧?”
保宝音一张脸拧成麻花,呆愣住了。
往珠喇嘛转过身,道:“去北京。”
“找于谦。”
“信物埋在转经堂后院的柏树下。”
往珠喇嘛低声道:“今天的羊肉一定煮的非常酥烂。”
脱脱不花捏着也先送来的战报
大明皇帝朱祁镇仓促决定亲征瓦刺,仅以两日之期做准备。军士动员不足,粮草准备不充分,一路上还拉着百十来个柔弱文官……
自将官至小卒,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的大明皇帝朱祁镇到底想要干什么。
亲征大军到达此行终点大同后,经过数日的漫长等待,始终不见瓦刺军的踪迹。
后勤庞大的消耗、极度低落的士气、钦天监天象之说、盘旋在大同的瓦刺军不见踪影使得战场态势极不明朗……
一切的一切,在朱祁镇亲眼目睹他的肱股之臣,被王振呵令罚跪草地至深夜的那一瞬间,化作一股力量,促使他下定最终的决心。
朱祁镇决定,班师回京。
八月初十,亲征大军自大同返回北京。
朱祁镇其实并不甘心自己亲征瓦刺军的这一战,以空手而归告终。
他的先祖征战边境元朝余孽,多次驱除鞑靼、瓦刺、兀良哈,使其臣服。
从不曾有过败绩!
而他,是被众人裹挟、被情势裹挟,不得不做出撤返的决定。
自下令班师回京,朱祁镇的脸上便没有一丝笑意,只有王振来时才会佯装高兴,收起失落和不甘。
王振陪着朱祁镇从稚童小儿到称帝十四载,几乎日夜形影不离,感情笃厚。无论他权柄几何,最在意的,始终是皇帝开心与否。
朱祁镇是不是真的如表面一样平静,王振再清楚不过。
土木堡之变(05)
为哄朱祁镇高兴,王振提议改道绕行,到其蔚州宅邸一观。
王振想让皇帝看看他的府宅有多宽阔,想让故乡的人瞧一瞧他王振如今权势何等滔天!
行至半路,王振炫耀的心思淡了许多,反而生出了忧虑。
二十万大军压境,他的庄稼田产便俱遭毁坏,加之府邸奢华不亚于紫禁城的宫殿……
朱祁镇信赖他,尊他为先生,一直礼遇有加。
可豪华尤甚紫禁城宫殿的府宅一旦让朱祁镇看见……
往日对他结党营私收受贿赂的污蔑之言一概不信的朱祁镇,难免会有所动摇。
不如待他日解甲归田,荣归故里,自己个儿享受这泼天的富贵,豪华的宅邸。
故此,王振再次擅专,更改行军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