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公司请辞了,那天她并没有迟到,而是如常的提早到了公司打扫卫生整理文件。刘姐询问她请辞的原因,她说的是怀孕。其实公司有产假制度,三个多月,大概也够了。只是她每天的工作内容都一样,三年下来产生的疲倦感数不胜数,她不愿意孩子在肚子里的时候就感受到她的这种颓丧。况且这是私企,没有哪个老板愿意多付三个多月的薪水给一个不做事的人。刘姐极力挽留,大概是怕这个偏僻地段找不到人来接替,然而她决心已定了。刘姐最终只好同意,跟她说:“这个月的工资要下个月才能发,你知道的。既然是怀孕了决定辞职,这毕竟是件喜事,我当然只能祝福。你安心养胎,到时候你生了,我还想去看一看你崽崽呢!”
她眼睛有些湿润,这几年来,刘姐一直对她照应有加。她还是笑着说:“嗯,刘姐,谢谢你这几年对我的照顾。”
她虽然有很多日常用品要搬,但想到李蕴在店里看着就没有叫他来接。他们昨天晚上商量过了,她去辞职,他养着她,她要安心养胎,少碰电脑,少打电话。坐了公交车到达了市中心,她穿过无比熟悉的那条街,一路望着街上的各色招牌,心里很轻快。在这熙熙攘攘的城市,起码她有了一个小小的家,那一个人,在她心里点了一颗蜡烛,熊熊地温暖她的全身,那是满街的灯影霓虹比不上的。
辞职了三天,柴米油盐还没有变成一件乏味的事。电话那头的周可心又向她报告这一次分手的情景,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做一个老好人劝着:“你好好谈一个不行吗?交出一点自己的真心,老这么换男朋友下去我真的怕你在奔三的时候还没结成婚!”
“哪样不是虚度光阴呢?像你这样没有脾气没有自我地围着李蕴一个人转圈圈,我是做不到的。”
也是,人各有志。这样淡然安逸的生活有时候她自己也觉得心里一阵颓丧,何况是那么需要光环的周可心呢?
“嗯嗯,好吧,你就会取笑我,谁叫我就是这样没有骨气。”
“仙女不需要骨气,只要爱就可以了。”
“可心,我怀孕了。”
“真的?”
这件喜事把可心心里的失望冲走了,因而赶到了她这里,拉她出去庆祝,说是庆祝自己八年的好朋友终于结了婚并且有了小孩,而同样是八年,她还和八年前一样潇洒。董纤望着她脸上灿烂的笑容终于感觉到时光的痕迹,二十五岁了,她们两个人都已不再是青涩懵懂时。隔着中间的桌子她望着可心拿着筷子吃饭,那样自然,让她记起她们的八年前:也是隔着这么宽的桌子吃饭——那是食堂的桌子,白色的,永远都有一层擦不掉的油腻。那时的可心脂粉不施,勇敢、明亮、又快乐,和班草邓畅谈恋爱,向她倾诉所有的喜悦和伤心。十七岁的周可心就已经做了全班女生最羡慕又嫉妒的人。而她,是那个最受瞩目的人的同桌兼好友。
似乎有这样的一个同桌朋友,她心里就注定要不平坦一些,一面像班上的女生一样嫉妒她,一面又要隐藏起来才能继续和她做朋友。可是不然,十七岁的董纤是一个很安静的人,在家里看着声音低迷的电视,安静地吃饭洗碗,没人的时候洗碗会唱歌。家里的父母永恒地吵着架,她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架要吵,绕来绕去总是一个“钱”字,她最不喜欢农村里这一点,钱总是很难得来,他们又都喜欢打麻将,一来二去,她总是眼泪汪汪地去要生活费。她从来不懂得如何去劝架,大概因为从小就没有学会在他们面前撒娇,况且已经有了一个弟弟在他们面前做这件事,她再去做,未免太不成样子。她太早就已经懂得做一个姐姐,听话,懂事,安静,却不怎么成熟。
学校里的她拿着每个月少少的两百多块生活费,除却吃饭之外的钱用来买书,课间就在座位上埋在书本里。书上的故事大多绮丽,她想象自己是那个主角——一定是一个长大了可以到处去看看的女孩子,去到遥远的撒哈拉沙漠,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经历许许多多奇怪好笑的事情。也因为这样,她成绩不怎么出众,个性对同学来说总是过于安静了些,读了两年高中,老师也很少叫她名字,整个人就像空气一样——是阴天里那种灰色的雾气,离了它别人也不会恍然若失。唯一可以引起别人注意的,就是她是周可心的同桌和好朋友。同学里有男生想逗可心玩,总是先逗她,因为害羞而旁敲侧击,可是她总是没有反应,倒因为这样,可心总是替她愤愤不平,说班上那些男生真是无聊,这么老实的一个女生也欺负。这样倒正中了那些男生的下怀,因为可以听可心说话,即使是骂人的话。因此下次若还有机会,总是想尽办法去撩拨她。她视若无睹其实是有原因的,书上说,男生的心理年龄比同龄女生总是要偏小一些。初中开始,经常有男生无聊扯扯她的头发,翻翻她的抽屉,她也反抗过,可是她发觉男生就像弹簧,你打压得越厉害他就越发兴致勃勃,可是这些行为在她看来远远没有书上的故事有趣,所以她后来总是采取不予理睬的方式。也正是因为这种方式得到了可心的怜惜,进了文科班之后可心总是去向班主任请求和她坐在一起,说是要向董纤学习把作文写得那么好。作为语文老师的班主任当然没有理由拒绝一个爱学习的女同学的要求。
高三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总是特别的。对于那些相互钦慕又迟迟不敢走在一起的男女,因为太听老师的话而想在最后一年勇敢一次,通常就选择了在一起,这样起码就无憾了。所以到了高三就有这样一个怪现象,成双成对的倒多了起来。对于心无旁骛专于学习的人来说,高三是至关重要的一年,考试极多,每一次都能影响自信。而对于帮家里来读书的人来说,搞怪的日子过去一天就少一天啦。
可心在高三的时候才对她说:“纤纤,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坐在一起吗?她翻着书本说:“为什么呀。”并不是因为她想知道,只是可心那样的人心里藏不住话,要是不让她说她会憋坏的。
可心说:“因为总是觉得你和你的名字一样,有一股仙气,和我们这群俗人太不一样了。”
她倒是第一次听到旁人说她有“仙气”,禁不住要笑了。她记得她读初中的时候碰到同学的妈妈说她有福气,她思来想去觉得应该是因为她脸胖的缘故,因为那时候她脸上还是有一些婴儿肥。但是当她回到家里昏黄的电灯下,看见她爸爸打完牌回来阴暗的脸,她就全然不觉得“福气”与她有半丝联系。可心竟然说她“仙气”,她想要是她到她家里参观过了,绝不会产生这个念头。在董纤眼里,可心是一个算得上美丽的女孩了,举手投足间也满是灵气,可她竟然说自己是“俗人”。
可心接着说:“我们总是会因为某个人的一句话,或者一个动作,心里就忍不住想,他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暗示。可是换做你,一定不会胡思乱想些什么,一心埋在书里,我在想,再过几年,你是不是要成仙了?”
她心有戚戚,说:“我觉得这好像不是在表扬我。”
可心笑了,说:“明天放假了,邓畅约我一起玩,不知道玩些什么。”
她说:“你们这样是不是就算在一起了?”她知道邓畅上周写了一封信给可心,是用来表白的。
“我刚刚还说你仙气来着,这么快就流俗了啊。”她捂着嘴笑,说:“嗯,在一起了。”
后来她知道了牵手,接吻和拥抱,都是来源于可心略带害羞式的倾诉,她从来没有听人讲过这些,偶尔在电视里看到了,也是飞快地跳过,仿佛那是她这个年纪里不应该接触的。她很喜欢听可心说她和邓畅的事,因为她第一次离爱情这样近,尽管书上描写的爱情千千万万,各种姿态,都是美好的,可是可心的爱情让她觉得,那份美好是触手可及的。
她从来没有将爱情同她父母联系在一起,她甚至都不曾想到过,爱情发展到最后的阶段就是父母与孩子。她从来没有想过,她父母的爱情是存在在没有她的时光里,时间踽踽独行,消磨掉她父母心里的光与影。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望着墙壁上没有刷白而留下的泥巴印子,望着墙上的蜘蛛网结了一层又一层,混成一绺结实的线,被时间筛落的灰尘盘在上面,她只感觉到细细的,数不尽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