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
饶是在应天府也已可见潜荟葱茏的光景,想来北府各地也不外乎如是。然而,兰珠却没心思欣赏光景,眼巴巴在门檐下翘首期盼了几日。
她在等,等着顺天府万家派人来接她进京。
万家虽只是兰珠的娘舅家,却也是她唯一可以改变命运的机会。母亲在坐草的时候崩了,她虽然平落地,其后的弟弟却多少受了牵累而造成无法弥补的先天不足。算命的推演兰珠命里藏凶,是不祥之人。父亲贺渊对此深信不疑,甚至把母亲之祸与弟弟之灾全数加诸到了她身上。更因此把她远送到应天府的老宅,从此不闻不问。
可怜兰珠这个堂堂贺家嫡女,却因从小被弃养在外无人教引而缺失大家闺秀应有的礼仪风度,性格很是怯懦自卑。又因无知,客居万府的那些日子里非但没有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气度,甚至还时常做出失当的事来,脾气也越发怪诞起来。便是外祖母有心留住,也架不住府里兄弟姐妹们不喜给送回了开封府。
那是兰珠最不愿意想起的经历,继母安氏的内侄安陆元酒后误入内纬将她给玷污了。事发后,在继母的威逼利诱下,兰珠到底没敢把事情宣扬开去。待不幸含了孽胎,却被反咬一口,说是她诱引安陆元在先。为掩家丑,贺父不分青红皂白迫使兰珠下嫁给了安陆元。那以后的生活只需用生不如死来形容就已足够。
兰珠常在想,如果就那样死了倒也罢了,却偏偏让她在和安陆元他们同归于尽后再醒来又回到了十年之前,甚至是还在应天府老宅之时。若不是在无意中听到方妈妈跟府里打发来的嬷嬷对话,她怕是重活一遭也还是会被蒙在鼓里。继母,才是她悲惨人生的始作俑者。
兰珠忘了自己是如何抑制住悲愤的心情而没有冲出去质问,只当对话声远去的时候,她已咬破了唇,泪流满面,墙缝里还有一节染红的指甲。有一个声音不住的在告诫着自己,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以前她就没少因此吃亏,如今是该学乖的时候了。
明知万家来人的日子,偏偏在洞悉后世后,兰珠反而按捺不住了,与其说是迫不及待,还不如说是担心出了什么意外不来人。
曲儿打着伞在一旁劝了好一会儿,“姑娘,有什么事打发我做就是了,大晌午的别晒出个好歹来才是。”曲儿是个家生子,又因父母早亡,在府里也没有可依靠之人,是以才被派了这份差。她的性子多半随了兰珠,唯唯诺诺的,很是胆小怕事,又没甚主意,当年可没少被贺兰月取笑她们是一对痴傻的主仆。可不管怎么说,曲儿比起那府里的任何一个都要心地善良。
兰珠此刻心急如焚,哪还能在屋里待的住,因素知曲儿定会守在自己身旁再四哀劝,这便使她去倒碗茶来吃,也好得个片刻安宁。偏偏方妈妈中觉起来看到了这一幕,禁不住又要阴阳怪气道:“你是死的啊,姑娘让你去倒茶还不快去,这大热的天,教姑娘中了暑气你担当的起吗?”
曲儿低唤了妈妈,“您也一起劝着吧,有什么事进屋再说,这会儿正热着呢?”
方妈妈却冷笑道:“姑娘是何等人物,哪是我们做下人的可以随意左右。你这死丫头别成天的痴心妄想,姑娘是大小姐,叫你一声姐姐是客气,你还真把自己当半个主子了?我都替你臊的慌,还不紧着倒茶去。”方妈妈原是府里一个下等婆子,外放到这里反还提了她的身份,除了照看好兰珠又别无他事需做,是以也乐得轻松。在刚来之初就认了曲儿做干女儿,两个没有亲顾的人也算是给彼此做个依傍。只是少时还好,越长大越发的苛刻了。
曲儿不敢逆方妈妈,这便一径往屋里去,偏巧茶都喝完了,又因宅子里的老人见方妈妈这个遣使来的尚且对小姐不大有规矩,便也有样学样,能偷闲的地方绝不多卖一分力去,这个时候想要唤个人去烧水也寻不得。曲儿这又提着水壶往后头去,看情状是要自己烧水去了。
方妈妈也不劝兰珠回来,自己在游廊上找了个的地方坐了下来,见兰珠始终不睬自己,闲及无聊就从襟儿下的口袋子里掏出一团东西来。待在掌中展开,褶皱的旧帕子里包裹着一大把炒过的南瓜子,捻了一个嗑得脆响,一边才悠悠说道:“姑娘何苦作践自己,应天府虽说不及开封,好歹在这儿自在,又没个约束,一应吃穿用度都伺候的妥妥的,你也别净日发闲就痴想着那没有的。真是想,就多想想没了的太太,想想凌哥儿。”
兰珠原也不想理这狗仗人势的老货,真要较起劲来反要露了自己的马脚,教继母有了提防。可一想到方妈妈又拿母亲与弟弟来说事,便就气不打一处来。谁都说母亲难产没了,弟弟生来无天不足皆系自己命硬所克。前世不知内由总以此事耿耿于怀,每每提及总难免要忧伤上一阵,如果可以,她宁愿自己生来就夭也要换得至亲安康。
方妈妈不知兰珠思想,只见她滞讷恍惚,继而又道:“姑娘可有日子没做针黹了,不如回绣房去,省得太太差人来问话的时候又要怪责我没教姑娘。”
兰珠冷冷投去一眼,直看得方妈妈一个激灵,差几就没捧住帕子撒了瓜子。兰珠的确是缺乏教引,可方妈妈又是什么样的人,自己一点德性也挥杏衷趺茨芄唤桃牧怂裁础2凰得唤趟镜睦褚枪婢兀褪俏飨膊辉咐匆桓觯险锟沼匈即笠桓鍪榉浚贾榫挂参茨艽又谢褚媸兜靡蛔职胱郑嬲霞父鲎只故悄前でУ兜慕痰摹6铰杪柚哉饷捶⒎芙汤贾樽稣腠椋词前阉龊玫某善啡磕猛馔仿羟チ恕@贾橐郧安恢衷谌床荒严胪ǎ羰欠铰杪枳约捍又锌丝哿献樱ㄈ皇腔岜蝗朔⑾郑址吹刮抻萘恕J且苑铰杪璨呕峋⌒慕吡汤贾檎腠椋匆彩呛怂叫牡摹
再有方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对她甚至还有感念之心,在老宅的那些年没少把方妈妈当作亲人一般。如今想想,不过是自己痴傻,被人卖了还不忘赔笑感激。
方妈妈咂了咂嘴,立起身的时候正巧看到曲儿端了茶过来,这便又把她拦了下来,不由分说抓起茶盏就喝。那茶虽凉了一会子,到底是刚刚煮来的,只差没把方妈妈烫出满口包,哎哟了半天反倒戳着曲儿骂了起来,“没王法的东西,你这是要我死呢。”
曲儿躲不过,只能缩着脖子小声说:“妈妈手快,我都不及叫您就吃上了。”
“你还有理了。”方妈妈重重把茶盏丢回到茶盘上,气焰难平,“你说说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中用的,人家跟着主子尚且能照拂家小,你倒是好,说是跟了个小姐,却是什么事都要我来给你便后。你是不是又在姑娘跟前胡乱嚼舌头了?”
曲儿不迭喊冤,“我几时在姑娘跟前嚼舌头了。”
“那她好好的缘何又发作了起来,不是你瞎说话勾起了姑娘的心思,她会没事跑门上去等府里来人?”方妈妈越说越没了规矩,也不管是否有主子在场,那声响震得后厨外的小巷子都能听到。
曲儿辩不过,又不敢顶撞方妈妈,一时竟也被逼红了眼,泪汪汪的煞是可怜。
兰珠被闹得心烦,见方妈妈还想要说什么,她便抢道:“大热天的,妈妈说了这么迂久的话也不嫌口干,您就歇歇吧。”一语说罢,也不待方妈妈再说什么,叫上曲儿就往门内去。
不想方妈妈今儿还来劲儿了,不多一会子功夫就跟进二门,直往抱厦里的东厢去。她也不叫门,推了门就进去了,展眼处见兰珠斜倚在榻上,皱了皱眉,放缓了语气,“姑娘这个时候还睡中觉?”
曲儿正在铺床,闻言回头瞥了眼,“姑娘累了,妈妈就别再扰她了。”
方妈妈嘀咕了句死丫头,也不正经睬曲儿了,仍凑到榻前,涎皮道:“姑娘前儿做的几个绣品搁哪儿了,好几天没找着。”兰珠揉了揉眉,道:“铰了。”方妈妈听得瞪大了眼,一副了不得了的模样,呼道:“铰了?好好的怎生就给铰了。”说着就是一阵心疼。兰珠说:“品相不好的留它干嘛,难道还要让人拿着骂妈妈没教好我,绣出那样的物什来,平白荼毒人眼。”
方妈妈忙说罪过,“我瞅着倒是好着很,姑娘不该这么鲁莽,好赖也费了几个月的功夫,若是有不中意的地方我们再添补添补,不说那料面的缎子精致,就是线头也是那顺天府里顶级绣庄才能使的起的姚丝。就这样铰了,得费去多少钱银呐。”说完歪了下嘴,继而又说:“虽然姑娘是主子,喜恶还是别太由着性子来才是,我们现在毕竟是在家外,哪怕一应用度都由府里供着,那也是有定量的,若是今日不喜这个铰了,明日不喜那个废了,长此下去不知要祸去多少开销。教老爷太太知了去,反又要怪我纵了姑娘。”
“妈妈说来说去还不是怕府里怪责,且放心好了,真要是问起,我只说拿去卖银子使了。”方妈妈说了这么许多,兰珠反倒不恼了,笑着说了几句。见曲儿整理好床铺,便就准备歇上一回。而方妈妈听了兰珠的话哪里能放心的下来,反而愈发的心惊了起来,紧走两步又跟到了兰珠身旁,“这样的话姑娘万万不敢再说,府里是拨了例银来的,你要说再往外头卖东西的话,那可就是我们该死了,绣品铰了就铰了,下回可不能够再这么鲁莽了。”又是再四交代了好一堆碎话,见兰珠点头才放心离开。
待他们都走了,兰珠才把一个包袱从床底翻出来,那是她私藏起来的绣品,与其让方妈妈拿去卖钱,还不如自己这么做。这样一来才不至连开销用度也没有一个私房的,想做点什么事时候也好有个打点。
趁着午后,兰珠把包袱带到了后厨旁的一个小仓库里藏了起来。那是她与一个洗衣婆子商定好的地方,待次日入宅洗衣的时候悄悄把绣品带出去卖了,得了益二一添作五。
兰珠之所以不担心洗衣婆子把卖绣品的银子私吞了,也不怕她向方妈妈告密,皆是因为方妈妈在这个宅子里从来没给过别人好脸,也就更别提分毫好处。二来那洗衣婆子家境窘迫,家里养了三四个孩子和一个不务正业的男人,在这里洗衣才算是勉强维持了一家过活,真要是把银子私吞了,恐怕就要失去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所以兰珠放心与之交易,却是经过权衡的,也不全是鲁莽为之。
不巧的是,洗衣婆子才刚拿走绣品,万家派来接兰珠的人也到了应天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