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吴思
我倚在墙边,默默的凝视着那兰姐,时间在静静地流淌。那兰姐背对着我,一动不动的,她直坐在椅子上,正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也许那不是望,只是正好把眼神投在镜子上而已,从镜中看,她身后的化妆师是这个房间里唯一运动着的人,化妆师不紧不慢,张弛有序的盘弄着兰姐的头发。兰姐的母亲张阿姨,坐在旁边的凳上,一声不响的注视着一切,眼神一会随着化妆师的手上下左右的移动,一会又凝聚在兰姐镜中的脸上,她们维持这样的动作快有三小时了。兰姐的表妹小瞳,也就是今晚的伴娘,则侧卧在床上,发出平缓的呼吸,她已经睡着有好一会了。窗外的天又高又蓝,地面是翠绿的修葺整齐的草坪,草坪后面是一座露天游泳池,旁边两排躺椅,游泳池后面是一片整齐的香樟树,将酒店与外界喧闹的世界隔离开来。
当你注视一个人太久后,他在你的眼中就会变得越来越陌生,直至分辨不清,自己都发生了怀疑。此刻,兰姐在我的眼中,就这样的越来越模糊和陌生,我在脑中竭力的搜索着,不断的翻开那些尘封已久的画面,让她又重新清晰的浮现在我面前。
具体在哪天认识那兰姐的,我已经不止一次向自己提起这个问题,却从来都找不到答案,也许我永远都记不起来了。我曾经问过妈妈:“我们家什么时候和那兰姐家相识的?”妈妈只是说是1984年秋天,我刚满好一岁时,那兰姐家就搬过来了。我知道是1984年,前阵子我刚看过的一本书的名字就是1984。至于更具体的日期,恐怕早已无人记得。
我知道总是有那么一天,我是第一次见到兰姐的,总是有这么一天的,我确信。在那天,妈妈抱着还在襁褓中的我第一次敲开新邻居的家门,去做我们两家间的第一次拜访,张阿姨牵着刚刚会走路的兰姐在门前迎接了我们,或者那时,兰姐正躺在婴儿床上小憩,妈妈抱着我一边笑呵呵的望着她,一边和张阿姨聊着某些事情,就这样我们认识了。或许,在那天,是张阿姨牵着兰姐第一次敲开了我家的家门,我们第一次见面了。再或者,晚上乘凉时,我们在院子里第一次撞见。总之,总有第一次见面的。
很多人,我们都记得认识他那一刻的情景,平淡的,浪漫的;快乐的,或不快的,总能事后被提起,成为某种宿命或者缘分的证据。而对于我们从小就亲近的人来说,我们记得相互间太多的或愉快或不愉快的事情,却忘记了第一次相见的情形。当有人问起:你什么时候认识某人的?我们只是说:从小就认识了。至于是时的情景,却早已忘却,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种突然陌生的感觉,兰姐也和我提过几次,最近的一年内就有两次。我想这个世界上到目前为止,没有人能够比我更靠近兰姐的内心,即使当年的成然,如今的杜晓,都不能。但我知道,过了今天,这些将不复存在,兰姐将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镜中陌生的模样,不知道是不是她将来的真实模样。
“小二,你说人结婚后会是什么样子?”就像所有的女孩,兰姐不止一次问过这样的傻问题。
“就像所有的大人一样,生小孩,然后整日为孩子繁忙。”我打着手势说,“所以我不想结婚,孩子们太讨厌了。”
“还是一样,除了责任重了。”我若有所思的说。
这次回答距上次差了十多年,我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天,兰姐过来敲我家的门,眼圈红红的,他爸妈又在吵架。妈妈将兰姐接进屋,让她和我坐在一起,她则披起大衣出门,往楼上跑去,屋里就剩我俩,兰姐这么冷不丁的问了我一句,我还以为我回答的很有水平。那天,就在兰姐敲门之前,妈妈刚刚揍了我一顿,因为我给她惹了个大麻烦,于是我想所有的孩子都是父母的麻烦,就那样的回答了。再一次遇到这个问题时,我立马就想起了当时的失误。
“你只有自己经历了才知道,婚姻是实证主义,别人的经验不一定适合你。”我翻过咖啡杯底的纸质垫片,在上面写着,然后推到了她面前。
“经验不过表明,一切都是历史的重复。”兰姐说。我知道她肯定想起了爸妈的不幸婚姻。
“你要对你自己和杜晓有信心。”我微笑的点点头,并没有把话打手势出来,或者写出来。
就像往常,她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其实真舍不得你,要不你也到上海找份工作吧。”她继续说,“我还会继续保护你的。”说完,她自己都笑了起来。
“别怕,小二,我保证他们不会再欺负你了,有我保护你。”那兰姐紧紧的搂着我,虽然她才比我大一岁,个头却比我高了不少。
“一个哑巴,一个没人要的野种。哑巴,野种,哑巴,野种------”刚才欺负我的那群小孩,看到兰姐朝他们狠劲的冲来后,拔腿就跑,还一边回头吐着唾沫,骂着。
要是上天能给我一次说话的机会,我一定会站在他们的楼下,把他们的祖宗十八代骂个够。当时我想。
我眼睛一下潮湿了起来,也跟着笑了起来,有时候,痛苦的味道也含有一丝甜味,让你欲罢还休。
“婚礼准备的怎么样了?”我打着手势说。我有一阵子没见着那兰姐了,所以对这些情况不是很熟悉。兰姐的爸爸已经在上海为她们母女买了一套房,上个月她们就搬到上海去了,为婚礼做着准备。在我的心里,对婚礼是否真的要如此大费周章持怀疑态度。我想,这其中兴许还有成然的缘故。
“我妈妈他们在张罗,基本没我什么事。”那兰姐对我这个始终如一安静着的听众说,“结婚都是他们的意思,我自己还没准备好,我就好像只是为他们结婚一样。不过我妈说的也对,这场婚姻也没有什么令人不满的地方,杜晓和他家各方面都不错,我自己的条件也就这样,很一般,应该感到满意才对,而且也到了该结婚的年纪。的确是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我知道其实她已经准备好了,只是还未找到个满意的理由,这种满意的理由通常只存在于少女时代,或者虚构的浪漫爱情故事之中。都是长大后的烦恼,时光除了在我们的面容上刻下印迹,更在我们的内心留下了深深的结疤,一切以为会发生的都未发生,一切未曾想到的却都发生了。每到想到此时,我对周边的所有就越发的感到陌生,包括那兰姐,也包括我自己,虽然在他们的眼中,我还是停留在二十几年前,同样的沉默。
六岁之前,我只能用眼睛观察周遭,整个世界寂静一片,路边的杨柳静静的飘舞着;雨落在屋顶,溅出的水花安静的四下逃散;天空划下的闪电,除了一道雪白雪白弯曲的线条,什么都没有,如同用粉笔在黑板上轻重相间画出的痕迹;人们总是张着嘴,上下交替的合着,我知道他们这是在讲话,有的讲完几句,相互勾肩张着笑脸的走开了,也有的立马双方脸上显出了愤怒的表情,相互掐了起来。
母亲为了我的事,整天忧心忡忡的,总是用充满怜悯和爱意的眼神望着我,一有时间,她就带我往医院或者不知名的诊所跑,有嘉兴的也有外地的,因此,那个时候我是院子里同年龄段小孩中,最见多识广的。邻居每次见到我,总是摇头叹气的,连那些小孩,也是喜欢在我背后指指点点的。可我觉得,我这样没什么不好,尤其是我后来戴上助听器后。
通常我只能一个人自己玩,因为妈妈不让我和别的孩子一起,怕他们会欺负我,实际上,他们也不愿意捎上我这个哑巴和聋子。爸妈白天上班时,我不是一人窝在屋里,就是到院子里,将家中没用的零零碎碎带到地上,瞎乱的拼着,路过的邻居那时总会说,如果这孩子能说话,将来没准是个发明家呢。有时邻居们也会把我拿来当例子,教训自家的小孩,有的会说:你怎么不学人家吴思,安安静静的玩,从不出去惹是生非。这时那孩子保准会顶嘴说:他是傻子、哑巴,当然不会惹事。这时他们的父母就没有话说了。有的会说:你不听话,今后就会像吴思那样,什么都干不了,也没人理,只能一个人瞎玩。这时小孩们想到这可能凄凉的未来,多半会吓着,就会安静的随着父母回家。
等我过了六岁,快到了上学的年纪,妈妈才放弃了把我完全治愈的念头。她是个倔强、合格的母亲,从她发现我不能说话不能听到任何声音那刻开始,她生活的中心就是给我治病,除了正规的大医院,一般的小诊所,传说某地某人的某个土方子,一一拜访外,她甚至还求了术士巫婆,仿佛我的病是某个魔鬼的附体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