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际红霞初露,湖边村各家各户升起袅袅炊烟。
炊烟散去不久,村里勤快的男人便陆续下地干活,女人则三三两两聚到湖边浣洗衣裳,聊些家长里短,儿女琐事。
渐渐的,话题又引到了村东头竹林那家。
“昨儿个棺材还停在屋里呢,林家那彪悍婆娘便敢上门退亲,也不怕寻家俩口子从棺材里跳出来掐死她!”
平日里从不在背后议人是非的春花嫂破天荒开了口。
李三婶子搓着手里的衣裳,闻言忍不住眉间惆怅,幽幽叹息一声:“她向来是个黑心肝的,不提也罢。可寻家媳妇着实心狠哪,她这一去,留下姐弟俩,这日子可怎般过。”
张氏忆及自身坎坷的婚事,心有戚戚:“寻家闺女这克父克母的灾星名声传了开来,还带着幼弟,想找桩好婚事怕是难。”
“啥带着幼弟,啥婚事?要我说,有慧娘那两个没心肝的兄弟在,全是妄想!”大嗓门的姚氏往衣裳上抹一把皂角泡泡,不客气道,“看着吧,等伯山俩口子头七一过,姐弟俩准给卖了!”
张氏惊疑:“寻常今年好歹有十四了,就任由她舅拿捏?”
“栓子家的,你是刚来不知道!”姚氏搓衣的力道重了几分,“寻常那丫头性子绵软的,熟了的柿都没她好捏!”
“姚姐这话说的真是客气。”一旁陈氏怪里怪气接腔,“以前那丫头有厉害的爹、精明的娘护着,如今爹妈死了,又长了个狐媚样,啧啧——”
一旁妇人们听得皱眉,却又因她话里有话忍着没打断,纷纷竖起了耳朵。
吊足众人胃口,陈氏得意,语气里的恶毒也忘了遮掩:“村里小瘪三不少,指不定还没卖出去便给人糟蹋了!”
春花嫂搓衣的动作顿住,手里浸湿的衣裳往盆里重重一搁,和着泡沫的脏水飞溅了离她最近的陈氏一身。
不待陈氏发作,她幽幽道一句:“举头三尺有国师,某些人小心不积口德遭雷劈。”吓得陈氏一哆嗦,差点把手里拎着的衣裳丢进了湖里。
等心里头惧意散去,瞄到头顶万里无云一片蓝,耳边响起妇人们刻意压低的偷笑声,陈氏气得脸都绿了。
奈何春花嫂家男人是村里出了名的凶悍不好惹,陈氏向来欺软怕硬惯了,便是借她一千个胆,也是不敢和春花嫂动手的。
一时没地儿撒气,陈氏自个在那骂骂咧咧,可劲搓盆里的衣裳,没人理会。
……
村东头背靠山脚,竹林绵延,深入尽头,毗邻山泉飞瀑处,是一片花的海洋。
每隔几簇花丛便搁着个四四方方的蜂箱,入眼有大概三五十个蜂箱,蜜蜂翅膀震动的嗡嗡声把清脆的鸟鸣都盖了过去。
一栋门上挂着白布,与这唯美景致格格不入的破旧竹屋独立于花海中央。
屋内并排三间房,一待客小厅,一小炤间、浴间、茅厕,屋前竹篱笆圈出一个偌大院子。
院子里,几只鸡饿得蔫蔫没精神趴在地上,一角的柴火堆还是昨日那般高度。
这,便是妇人们嘴里谈论的寻伯山家。
说起寻家,村里人谁不叹一声命?
寻伯山早年丧父,八岁时母亲生弟弟难产伤了身子,还在月子里便撒手人寰。
寻家原就不富裕,寻伯山为养活体弱多病的幼弟寻伯桥,变卖了田地祖产,还因此欠了同村大财主刘有财一屁股债。
虽说刘有财待人和善,少有催债,可寻伯山性子耿直敦厚,欠了债没法心安,至此没日没夜给刘家做长工还债。
十五岁那年,他机缘巧合学了一手养蜂的本事,有了技艺傍身,又得刘有财劝了番,心里踏实了,才敢租下村东头那一片地养蜂,欠下的债慢慢还。
便是这般境况,他还勒紧裤腰带送了七岁的寻伯桥上镇上念私塾。
到十八岁,他婚事不好再拖,同村打小一起长大的李慧娘不顾兄弟反对,硬是求了爹娘,只要了五两银子的聘礼,嫁到寻家来。
慧娘一手好绣活,帮衬家里不少,寻伯山除了养蜂,还编得一手好竹器,夫妻二人同心,日子过得愈发像样。
到这,村里人都暗暗猜测,寻家该走上坡路了吧?
可命这东西,偏爱捉弄人。
寻家闺女寻常四岁那年,年仅十四的寻伯桥顶着文曲星下凡之名,继考中秀才之后,信心满满参加乡试,不料却落了榜。
学问差他甚多的同窗都榜上有名,他竟连榜尾都未摸着,事有蹊跷。
他多方打听之下,才知考卷被人顶替了。顶替之人便是那中了第一名的解元,同考的城守之子黄子骥。
原本这类事时有发生,民不与官斗,不过等三年再考一次的事儿,心思通透的,运用得好,还能得城守青睐,前途一片光明。
可寻伯桥打小便是个心气高的,心思再是通透,也落了个意难平,哪还能再静心苦读赶考?
当时摄政王晟明渊征战天下已近八年,一统周边十国,大陆最边缘的南部灵月、极北雪狼二国不战而降为附属国,唯东部昭陵、西部夏国仍在负隅顽抗。
天下一统已到关键时刻,眼看便要永失上战场浴血的时机。
男儿志气一起,又恰逢朝廷征兵,寻伯桥同村里猎户练过几年,心里憋着一股劲,愣是瞒着家里投了军,至此十年未归。
村里人当面不好说,背地里却都认定寻伯桥必是死在了战场上。
也就寻伯山夫妻俩还在心里揣着一线希望,日日把寻伯山住的那屋收拾得妥妥的,等着他回来。
可怜儿郎还未等回,夫妻俩先一步去了,留下孤女带着幼弟,步了父辈后尘。
这,可不就是命?
而此刻,这好似祖上没积阴德,倒了八辈子霉的寻家浴间,正热气腾腾,不时响着哗哗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