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喻辗转反则,总也不能入眠。
披起衣衫走出房门,月牙挂在半空。
点脚来到屋檐上,望向星空,心里一片苦涩。
凉凉的夜风吹在身上,吹乱了发丝,也吹散了心神。
几缕晨光飘进屋子里,天光云影浮在轩窗上,月牙白的天际昭示着晨曦的来临。
一夜未眠。
起身。
天还是一如既往的湛蓝,云也是不变的飘逸,只是,人,却早已物是人非。
下人送来的早饭还摆在桌子上,冒着热气。
连喻却是没有心情去品味那份美味,来到院子里。
仆人们正在打扫前几日雨水留下来的狼藉,见到连喻,纷纷道一声:
“连公子,早。”又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就是一生。
一片落叶滑落在连喻肩头,拂眼看去,绿绿的叶子,清晰的叶脉穿梭其间,地上新旧的树叶交杂,独自在树下徘徊,如星星般散碎的日光浮在连喻白色的衣衫上。
暗处的景赫就这么看着连喻,静静地,似在陪伴。
对于连喻的感情,发生的很突然,一见钟情吧,那般浪子心性竟然也会有这般认真。
他看见连喻落寞的神色,周围的仆人来来往往,那人站在那里,身影是那么孤单,那么令人心疼,此刻,他多么想上去,拥住那人,拂去那人眉梢的伤感,那么出色的男子,不应该是那样的啊,此刻,景赫更加清楚自己的感情了。
他爱他,
他景赫爱连喻!
一生一次的真心,永不后悔的坚决。
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两个人,树下,近处的屋。
连喻缓缓转过脸,景赫也不回避,两人就这么对视。
连喻看见,也可以感受到景赫的担忧还有爱意,这一次,他没有再回避,没有再刻意忽略景赫眼睛里所表现的爱意,他知道这份爱的存在,他了解景赫的担心。
这份感情,于彼此都是禁忌。
景赫的感情,一旦付出,绝不收回,也绝不允许任何杂质。
连喻现在心里很乱,他不确定自己的感情。
自己的骄傲,也不允许这样的自己去答复景赫,否则,不过是一种敷衍。
有了杂质的感情,与沾了泥土的雪,又有什么不一样?
纯白的雪,哪怕只是侵入了一点灰尘,就会变得狼藉不堪,一个污点,无限放大,只剩杂乱无章和丑陋不堪。
未时。
雨后天晴,街里的小摊也多了起来,热闹繁华,好像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可是龙城就是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一年复一年,年年如今日,就好像,时间在这里是停止的,永远停留在最美的时刻。
突然想起许多年前,那场战役,一场龙城的战役,年轻的君主,爱国热血的青年,一次次死里逃生,无数次失败,鲜血染指了这座小城,无数生灵在这里见证晨曦,却又幻灭在这里,最后的胜利,唯一的胜利是泪水,是倔强,是无畏,是死亡才得来的。
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付出了无法回头的代价吧,不论人和事。
连喻走得很缓慢,暖暖的阳光铺在身上,却好似没有任何温度的空气。
终究是到了千园。
很简单的门饰,院子里的柳树伸出墙头。
门口站着一个小童,往连喻走来:
“连公子,我家夫人早已等候多时,请与小的来。”
说着,便向连喻引路。
走进去才发现,院子里还有一棵高大的榕树,碧绿碧绿的,粗粗的腰身很是讨人喜欢。
远远就看见,正厅里的女子,身着浅蓝衣衫,背对着连喻。
那领路的仆人早已退下。
连喻站在原地,真的是千姨!时隔多年,那淡雅的身姿断不会错,各种情绪涌上心底,惆怅、欣喜、伤怀、被得知背叛的心痛。。。
千紫月缓缓转身。
秀雅的面容,保养得当的皮肤画着淡淡的妆。
“喻儿,站在外面做什么,进来坐吧。”倒是千紫月先开口了,恍惚间连喻又回想到小时候,千姨催促自己快些进屋吃饭。
连喻进来,站在千紫月面前,就这么看着她,眼神清澈还有哀伤。
“多年不见,喻儿长高了变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千姨很是欣慰。”看着连喻,千紫月笑道,就像什么都没改变,千姨还是温柔疼爱自己的千姨,仿佛一切都停留在以前。
可是,变了的就是变了,有了折痕的纸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平整。
“千姨,为什么要这样做?”声音很是嘶哑,掩盖不住的疲劳脆弱。
千紫月看向别处:“那时候,姐姐最喜欢这样的天气了,带着倔强的生命气息,你看见那棵榕树了吗,每次下雨啊,我都会在树下坐一会,呵,很奇怪的吧,”似是没听见连喻的话,自顾自地说着。
“那时候,真的很开心。小的时候,与姐姐相依的日子,流离在外的日子,颠簸,美好的日子,和喻儿在一起开心的日子,都成为了过去,知道什么是过去吗?那种无法触摸的记忆,在每个瞬间都可以摧毁自己的东西,原来就是过去了的,不再拥有着的。”轻轻的语气,很是平淡。
千紫月看向连喻:
“你,和姐姐很像,尤其是眼睛,仿佛看透一切,干净洞察万物的眸子。”依旧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千姨真的像外表一样平静吗?内心明明已经卷起千万层浪了吧,原来,千姨早已经不是千姨了,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啊?”无尽的苦楚,泪在眼睛里,原来,事到面前,才知心有多痛。
“知道姐姐为什么那么毅然陪先帝去了吗?爱,当然是有的,可是,还有其他原因呢,”
瞳孔骤然放大,手不自觉地收紧,嵌入肉里,连喻脸上仅有的血色,一点一点消散,似一场火红的枫叶飘摇下坠。
“那时候,先帝私访民间,却遭奸人暗害,是我发现他,是我一步一步踩着泥泞背着他回来,就是那一瞬间,有了想要珍藏着的感情,想看见他醒过来,希望第一眼看见的是我,就是那么简单的,哪怕我知道他喜欢的是姐姐,我没想过,和姐姐去争什么。直到后来有了你,才知道先帝的身份,姐姐是绝不会入宫的,所以我们才会逃走。”看着连喻,轻轻地笑了。
“我是把你当成亲生儿子的,我以为,我们三个人会这么颠沛流离却又安宁地生活,可是为什么先帝会来啊,你们进了宫,我以为我就这么死去,结果我却活着。
是先帝救了我呢,我清醒的那一刻,曾经我以为遗忘了的心动喜欢,一下子全涌上来,有种失而复得的欢喜,我就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守着小小的,属于我的幸福,我没想过去害你的,真的。
要怪就怪先帝好了,多情却从不留情的无心之人啊。你可还记得雪妃的九皇子,连尹,其实那是我的儿子呢。”
一句激起千层浪,连喻再也不能平静,一把抓住千紫月的肩膀: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你与父皇,怎么可以这么做?怎么可以?怎么对得起母妃?”
连喻抓的千紫月很痛,指甲已经陷入肉里,透过衣衫泛着红,千紫月却好像感不到一般,神色没什么变化,或许已经失去了知觉了吧。
“我们连尹儿啊,才那么小,也不知道我才是他娘亲,可是我经常回去偷偷看他,我已经很满足了,可是为什么先帝不待见他呢,甚至连我们尹儿生病都不去看他,那一晚,雷雨交加,雨好大好大,尹儿的身体好烫啊,他哭的,满脸都是泪水,雪妃一点都不喜欢尹儿,不是自己的孩子,怎么会用心呢,我去找太医,可是他们都说没有圣旨不肯来,好不容易有个小生愿意来,可是,我到时,尹儿不哭了,怎么也没有温度了啊,我的尹儿啊,他还那么小,还不会说话,还没有看一看晴空,还没有叫我一声娘亲,就这么走了!”
千紫月眼里的泪水,一颗一颗,一串一串,眼里的崩溃巨大的痛苦,刺痛了连喻的心,原来,九弟竟然是千姨的儿子,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千姨竟然如此痛苦。
“那一夜,我抱着尹儿,那是我第一次抱自己的儿子,可是,为什么,是这种情况啊?我们尹儿在垂死挣扎,可是,先帝呢,啊?那一晚是你的生辰,太子的生辰自然无比盛大,礼花在满城绽放,我们尹儿却无声地失去生命,他做错什么?要这样对他?我从没想过和姐姐去争,可是我的儿子死了啊,是在你的生辰里,如果不是你,后宫里的人怎么会不来救救我的尹儿,因为你是太子,尹儿的生死自然也就不重要了,可是,那是我最珍爱的儿子啊!”千紫月的声音变得歇嘶里底,放下平静的伪装,脆弱无助。
“所以,千姨恨我,对吗?恨到想让我死,也包括我的母妃,千姨,你怎么变成这样,千姨,尹儿的离开我也很心痛,可是,就算是罪过,也报复我就好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连累我的母妃,你们是亲姐妹啊!”红了眼圈,声音变得颤抖。
“对,我变了,是先帝,是无情的后宫,是你们母子的风光,把我毁了,也毁了我的尹儿,你们绝、绝不可以饶恕。”千紫月的话语开始有点断断续续,脸色比刚才更苍白————
突然千紫月一口鲜血喷出!触目惊心的血色令连喻感到巨大的恐慌。
“千姨,你怎么了?千姨,千姨....”拥住千紫月,探向她的脉搏,千紫月拉开连喻的手,扬起一抹虚弱算计的笑:
“我、我早已经服了红颜,怕是要毒发了,连喻,我是死在你母亲的手里的,因为红颜是她研制的,我、我的尹儿是死在你手里的,因为你,没人、愿意救助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我就要死去,这、无尽的痛苦、就、就让你承受好了,哈、哈、哈哈..”笑声嘎然停止,手无力地垂下,再也感觉不到呼吸。
“千姨!千姨!”紧紧拥住怀里的人,背叛、伤逝、隐秘而鲜血淋淋的真相,一刹那充斥着连喻的大脑,心,剧烈地疼,感觉身体一点一点下沉,感到很累,终是无力地倒下。
院子里的大榕树,在日光里摇曳,依旧旺盛地生长,空气里死亡的气息,无尽蔓延,和着泥土的气息,很是怪异的范围,屋外是生的希望,屋内,是压印的死亡。
明天的希望,你在哪里?
痛如骨髓的伤,谁会为你一一抚平?这浮躁虚假的世间,仅有的真心,会发生怎样的奇迹?这世间,是不是总要经历痛楚,才会明白阳光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