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整个天空都黑了下来,倾盆大雨噼里啪啦往下砸,水天相接,惊雷滚滚,一道似金龙翻腾的厉闪从天劈下,漫天的火势在狂风的助燃下蹭的蹿出老高,把浑身被雨水烟尘泥土弄的跟泥猴子似的张伯仁惊得一蹦几尺高,腿肚子的直哆嗦:“快,快救火。”
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张伯仁恨不得一道闪电直接将他劈成一把灰烬算了。管辖范围内不仅出了悬案,事及分庭抗礼的两家皇亲国戚,正愁眉不展,好不容易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计策,谁知巧不巧的,三笑堂忽然间起了大火,这一带龙蛇混居,三教九流的什么人家都有,房屋多半是竹篱笆木头壁,十分易燃,遇上火,那就好比干柴碰见了烈火,势不可挡,照这个速度烧下去,也不知要烧死多少人家。
这边的住户纷纷涌出来,拿盆拿缸自发的加入扑火行列。
值得庆幸的是今天雨也大,豆大的雨滴铺天落下,加快了抢救速度。
整条胡同到处乱糟糟的,惊呼声,惊吓声,哭喊声,震喝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到处充斥着木头烧焦的味道,一眼望过去大火连成一片火海,当属三笑堂火势最猛,堪比一座火焰山。
掌柜伙计没空再同衙役厮缠,扑火的扑火,救人的救人,忙乱非常。
看到火情的皇城军急匆匆的调来水车扑火救人,同时维持秩序。
心里唏嘘不已,今天一整天这边委实不太平,早上这里出现当街逞凶案,下午就发生了火灾。
即便是有老天爷相助,照这个火势和风势情形,哪怕是抢救下来,也是烧的透透的,几乎成为灰烬。
更倒霉的是,今儿的风向也诡异,时而北风,时而南风,胡乱狂吹,这一条街都受到无妄之灾,好在发现的及时,这边的住户性命并不曾受到波及,惊魂不定的老人妇人小孩早早的被家人安置在胡同对面的屋檐下,男人们正忙着抢救火灾。
皇城军瞟了一眼满眼惊骇急的团团转的张伯仁,摇了摇头,又望了一眼一片狼藉的三笑堂,长叹一声,实在该改个名字才恰当,多灾堂或是惹祸堂。
京城的百姓看到这蔓延开来的大火,不顾瓢泼大雨,呼啦啦从家里出来抬头看向三笑堂的方向。
从高处看去,只见人头攒动,雨伞雨帽斗笠被飓风吹的东倒西歪。
还没等这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忽然有大嗓门一嚎:“天啦,有人在闯天门。”
顿时炸开锅来,登闻鼓难敲,不逊色于上青天,故而曾有人笑言,登闻鼓响,天门大开。
由此可见,这鼓有多难敲,说是千载难逢也不为过。
也不管消息可不可靠,一窝蜂的往宫门口跑。
七老八十的老人,嘴唇直打哆嗦,吆喝家中子孙搀扶自己过去看热闹。
活了一辈子什么稀罕事没见过,当真没见过有人胆敢玩命的闯天门。
几辈子也不定有这个造化。
皇帝登基在这些老人眼里也不是个稀罕事,造化好的人,一辈子活下来,能遇见三回皇帝老儿登临宝座。
对他们这些升斗小民来说,谁做皇帝还不是一样,只要有口饭吃,即便是头猪来做宝座,也是与他们不相干的。
风狂雨大也阻止不了百姓空前高涨的热情。
几乎是全城百姓都出动了。
乌泱泱的人群将宫门口的大路围了隔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齐刷刷勾着头朝宫门口前方看去。
后面的人踮起脚尖,勾头朝里看,生怕错过了这个稀奇事。
五成兵马司、九门提督,皇城军副统领急的脑门冒冷汗,这么多人围在这里,万一出个好歹,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同时派出人往宫里报信。
官兵集体呼啦啦出动,全城戒严,加强防备,皇城军手按腰刀围城人墙,将探头探脑的百姓挡在警戒线外。
皇城军副统领目光冷冷的注视着这个看上去有几分体弱的少年,少年一身白衣,在暴雨冲刷下,浑身湿透紧紧的包裹在那瘦弱的身躯上,乌黑的湿发贴在脸颊上,隽秀无暇的脸上都是水珠儿,宛如一朵美艳的出水芙蓉,黑漆漆的眼珠儿在阴暗的天色下显得更为黑亮,浅淡的唇色却分外苍白,让人不禁心生怜惜,这么一个漂亮的人儿一会儿香消玉损着实可惜了。
围观人只看到一个弱不禁风的背影,看不清面相,不由为这人捏了把冷汗,激动震撼的心突的沉了下去,那人的腰还不及成年男子手臂粗,一折便断,这样的人哪里的来豪胆闯天门。
纷纷惊讶不已,嘴里心里皆在唏嘘,莫不是个脑子有问题的。
好多跑来看热闹的兴奋过度的的人,忍不住爆了粗口,老子顶风冒雨的跑来看新鲜,莫不是被人给涮了吧,一片倒喝彩咒骂声响起。
在皇城军严厉喝斥,人们堪堪闭了嘴。
风雨交加下,天气不是一般的冷,有人冻的直打哆嗦,跺脚搓手,有的人忍不住打喷嚏,还以为有一场惊天热闹可以看,没成想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脚书生犯了傻气,傻了吧唧的来送命来的。
有这样的想法可不是一两个人,几乎所有人都抱着当看个稀罕事儿的态度前来围观的,多了一个炫耀的资本,没人将少年的生死放在心上。
敲闻登鼓的规矩,向来是在报上家门缘由后,有理没理先打上五十廷杖,撑的过去人才有资格击鼓,方可以上大天听,面圣诉冤。
可别小瞧了这五十廷杖,此五十廷杖比军营里的一百军棍还厉害三分,能把一个大活人,打的肠烂肚穿,血肉筋骨尽碎。
如此耸人听闻的凶残刑法,只消听在耳朵里,心神都要破裂了,何来胆量再闯天门呢。
话又说回来,若敲闻登鼓,不是如此九死一生的骇人的话,又何来这个千难万难闯天门的说法。
副统领冷肃道:“来者何人?何因?”
此少年年纪虽轻,这份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倒是值得尊敬,只可惜,纵然有天大的冤情,也不该来打这个登闻鼓的主意,注定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雨水滑进眼里,少年揉了揉眼睛,眨了几下,唇边扬起淡淡的浅笑:“末将姚传奇,来自彩云之南,此来一告承恩侯家公子专横跋扈,恃强凌弱,无故殴打家仆。二告京兆尹,不分青红皂白,纵火行凶。”
少年的声音清脆悦耳,说不出的动听,可听到人的耳朵中,只觉得浑身汗毛直竖,倒抽凉气,这口气可真够大的,一上来便将国舅老爷和京城父母官给告了上去,不论成不成功,不想扬名也难。
瞧着弱柳扶风的,比文官还弱几分,竟是个武将。
听这口气,好像还有点来头。
副统领眉头拧起,仔细打量少年,姚传奇任他雨打风吹,岿然不动,表情十分淡定:“三来嘛,恕末将不便透露,事关我三笑堂一家老小的身家性命,这事还得面圣方好陈情。”
敢于冒险为家人伸冤的勇气虽可嘉,却不知有没有命承受这份代价。
副统领略一寻思,来人既然是朝廷命官,而且是云南小将,一个处理不当,很可能造成军中哗变。
副统领不敢擅专,一面派人尽快往宫里递话,一面铁面无私的让人准备廷杖。
副统领道了声:“得罪了。”
姚传奇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抬腿迈步上前,只见斜刺里,一人伸拳拦住了他的去路,姚传奇疑惑的看向拳头的主人,只见那人头带斗笠,压的极其低,从姚传奇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瞧见那人左半边线条冷硬的下颌,唇线紧抿,周身气势冰冷如山巅之恒古不化之积雪,那人不置一词,展开手心,一颗色泽古朴的药丸落人眼底。
姚传奇疑惑的看了那人一眼,这人他显然是不认识的,为何阻挡自己的去路,且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谁知道这枚药丸有没有古怪,拂开那人手臂,忽然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扫了过来,姚传奇敏锐的发现那道视线竟带着一缕冰冷的杀气,想捕捉之时,那丝杀气反而消失了,姚传奇面色不变的站在那拿着药丸的主人面前,那人冷冷道:“吃了。”
姚传奇只觉得脑门冒火,面上却不动声色,张了张嘴,刚想开口,那人声音再次响起:“无毒,可保性命。”
声音冷冷不染一丝人气,带着不容拒绝的顽固,姚传奇虽觉奇怪,却没感觉到恶意,刚想伸手,那人极快的变出一枚同样色泽大小的药丸,丢进嘴里,吞咽下,亲身向他证明此药无毒,手抬了抬斗笠,冲他抬了抬下巴,姚传奇若有所思的瞟了一眼对方手背上的紫色妖娆图纹,抱拳拱手:“谢了。”
将药物吞进肚里,裹着风雨走向登闻鼓正前方的冰冷条案,安静的伏在上面。
副统领抬手示意,侍卫双臂抡起两寸厚五尺长的木板,以雷霆万钧之势,对着姚传奇的屁股砸了下来。
姚传奇口咬嚼子,唇角上抿,缓缓闭上眼睛,二哥,咱们等会就能见面了。
破空声响,单是听那声音,便让人两股战战,心头发慌,头皮发麻。
木板生风,仿佛凛冽狂风一般,威不可挡,没几下,少年屁股上的白袍便渗出鲜红的血液来。
仿佛开在白雪中的红梅一般煞是好看却极其刺眼,在瓢泼的大雨冲刷下,蜿蜒滴进水里,溅起艳丽的水花。
四周一片沉寂,围观的百姓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发涩,交头接耳的人早就消了声音,直愣愣朝那细皮嫩肉的少年看去,眼里满是骇然和不敢置信,这当真打上了?
刺鼻的血腥味萦绕在鼻尖,心里百感交集,不知作何想法。
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暴雨兜头而下,却掩盖不了那裹着凛凛寒风的廷杖落在少年屁股上的闷响声。
副统领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向少年的目光多了份敬重,是条汉子,但愿能挺过去。
执行皇命的人脸色煞白,心头狠狠一震,一声不吭的少年竟然在笑,仿佛在雨中看花一般悠然,好似受刑杖的人不是他一般。
旁边的报数官声音打颤:“二十五、二十六……”,触目尽是鲜血染就的水坑。
执行官手若千斤,遍体生寒,委实没力气没勇气在打下去,平生未见过这样硬朗的汉子,副统领咬了咬牙,换人继续。
漫天的雨水模糊了姚传奇的视线,额头青筋暴起,一双清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宫门的方向,唇畔溢出的血丝犹如雪中红梅,夺目艳丽,衬托的那张脸尤为苍白,笑容却分毫不变,让人触目惊心,不敢与之视线接触分毫。
一道闪电劈开天地,昏暗的四周亮如白昼,那抹绚烂的浅笑夺去所有人的呼吸,视死如归也不过如此了。
远方响起急促奔腾的马蹄声,浑身泥浆的高滨杰跃下马来,在亲卫的护持下,拨开拥挤的人群,喘着粗气狂奔到姚传奇身边,看着仿佛从血水里爬出的少年,一双眼睛险些跳出眼眶。
姚传奇吐出口里的嚼子,抬头冲他笑:“你来了,得罪了统领,末将有不得已的理由。”
这就是你不得已的理由么?
骗我喝下安神入睡的汤药,是不是不想我阻拦你闯这个天门。
你与南妃关系亲厚,有什么事情不能通过他的嘴透露给皇上,偏做了天下最不能做的事。
你到底有几条命可以承受这份排山倒海般的痛楚。
高滨杰吐出口长气,闭眼沉默良久,执行官见来人,手下一顿,张嘴木然道:“统领。”
副统领见到高滨杰很是惊讶,上前拱手,高滨杰睁开眼睛,眼角通红,狠狠抹了把脸,冲他冷冷一笑,副统领不知怎么的心头狠狠一跳,脊背蹿上寒凉。
姚传奇唇线上抿,斜眼横扫了他一眼,仿佛一尊雕像般,趴伏在条案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脸色几无人色,容色暗淡无光,唯有一双眼睛漆亮无比。
体内血气翻滚,非人可承受的剧痛沿着四肢百骸在身体内乱蹿,几欲昏厥,咬了下舌尖,昏沉沉的神思回笼。
他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昏过去,绝对不可以,不可以给哥哥脸上抹黑。
高滨杰死死盯着血流如注的少年,片刻移开视线,凌厉的眼神扫过执行官,执行官不明所以,高滨杰伸手:“拿来。”
执行官怔住,呆呆的将廷杖送上,还好心的提醒:“挺沉的,要两个手拿。”
高滨杰刮了他一眼,蠢驴,怎么也不知换个空心的过来。
“撕拉”一声,将衣摆撕破,团了一个布团塞进姚传奇口中,高滨杰看了一眼那脆弱却分外凄美的容颜,深呼吸一口气,提起双臂抡圆,如罡风般的板子当头砸下,砸的条案上的人弹跳了寸许。
围观群众倒抽冷气,凶神恶煞的高滨杰在他们眼里就跟阎王似的,下手那叫一个狠绝。
比前面两个执行官看上去狠太多,板板狠辣无情,纷纷猜测,是不是两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啊,这分明是往死里揍的节奏。
副统领犹豫了会,到底没说出这不合规矩的话来。
人往后退了退,谁打还不是一样,又没规定不许统领亲自上场,执行官也是侍卫么,更何况统领是所有侍卫的头,理所当然是天下间最佳执行官。
理由很充分,即便有人问罪下来,想借题发挥,也是说的过去,副统领松了口气。
四周雅雀无声,众人仿佛被冰雪给冻住似的,木然看着那高高砸下的廷杖。
有人不忍心去看那成河的血液,面色惨白的侧身。
风雨无情,血河蜿蜒沿着青砖淌,淌过有些人的脚下,这些人惊呼一声,后退几步,险些将身后的人撞倒。
现场闹哄哄的,皇城军黑着脸维持秩序。
免得出现人踩人,踩死人的惨象。
高高的城墙上,戚湛听完来人回话,沉默半晌,沉声道:“再探。”
来人躬身退下。
戚羽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前方,冷笑,敢打三笑堂主意的人,统统要死无葬身之地。
戚湛摸了摸他后脑勺,将前倾的少年扯到怀里,禁锢在胸前:“滨杰手下有分寸,务须担心。”
戚羽点了点头,反手抱着他的腰,将全身重量交付到对方身上,脖子后仰,戚湛在他唇角轻轻啄了下:“我会让你光明正大的站于人前,不必再躲躲藏藏。”
戚羽笑了。
乔子昭只觉得牙酸的很,这两个人肉麻的很,敏感的发现,自从少年开口说了几句话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打个比方来说,倘若先前帝王的宠爱只是浮于表相,有种朦朦胧胧不够真实的美好,那么这一刻,帝王的宠爱却是货真价实,不打一丝折扣,两人之间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缠绕到一起去了,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乔子昭心直往下沉,这种不好宣之于口的感觉,分明是互相情系彼此的兆头。
摸了摸鼻梁,视线放空,投向远处,看向茫茫水色。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是不是放假在家睡了一天的缘故,还是风吹过了,牙齿肿了~~~~~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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