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方礼已经死了,魂魄不存。
孟藏风心里极清楚这点,可是他们俩相交三十年,曾经一同出生入死的经历不知凡己,有几次游历时遇到魔门仇人都是徐方礼舍身救他,左手都差点废了。若非为此,或许他在江湖上的地位比今日还要高上一线,也不会为了把剑陷入这种鬼地方了。
孟藏风强忍心痛,跟在不知是人是鬼的庄主身后——但凡有一线机会让他再见徐方礼一面,哪怕是龙潭虎穴他也肯去闯,只是未免对不住贤妻了。
他含着歉意看向白慕香,却见她也正看向自己,神色温柔,含笑道:“你我夫妻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咱们这样的人,本也不该老死床间,能生在一起生,死在一处死,也就足够了。”
她是用传音入秘的法子把声音送到丈夫耳朵里的,孟藏风正要回答,前面的罗庄主却阴恻恻地笑了一声:“说得好,贤伉俪夫妻情深,老夫又怎么舍得让你们分开?你们既有些觉悟,就一起去为老夫化炼星皇剑吧!”
两人心头一冷,一股阴风便透骨而来,前面的老庄主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幽冷藏白的面孔,腮肉丰满、眼神锋利,伸手便按向孟藏风的胸膛。
他身后的侍女们也齐齐围了上来,困住了白慕香。灯笼中摇曳的黄光自下而上打在她们脸上,形成了上暗下明的奇异光影,眼中皆流露出赤果裸的贪婪谷欠望,令人心惊胆寒。
罗庄主尖尖的手指化作五柄利剑,刺得孟藏风的胸膛。
然而一道响彻全庄的清越声音响起,声音中犹如饱含法力,将庄主的五指化出的长剑荡开,更震得困住白慕香的侍女坐倒在地。这对夫妻久历江湖,遇到绝境的次数亦不少,早练成了一身相互配合的功法,乘着这个空隙抓住对方,双双向外逃去。
眼前的道路蒙着层层迷雾,他们夫妻运起一身真气向前逃去,也不分东西南北,遇到什么阻碍都是硬闯而过。背后始终有一股阴风紧紧咬着,茫茫黑暗之中也分不出逃奔快慢,体力也流失得极厉害——
清景第二次警告全庄鬼物时,他们的呼吸就已经乱了,脚步也十分沉重,恨不能一头栽到地上,不管背后追击的人要对他们怎样。
背后的阴风逼得越紧,男仆女侍的幽魂紧随起后,发出呜呜咽咽的悲泣,时不时便有一股冰凉的触感掠过两人后颈。正当二人几乎陷入绝境时,一道焦急的声音忽然从前方响起,指点他们:“不能走那边,快上这儿来,快点,不要让那些厉鬼抓住!”
那声音越催越急,幽幽地似乎喊到人心里,让人无意识地跟着声音走。
“快来,快来。”
“就等你们了。”
“还有两个,还能进来两个……”
一声声似虚似实的声音回荡在孟氏夫妇脑海中,把他们引到了一座寂静的空院子里,满院荒芜,当中只建着个低矮的砖瓦小屋,房门紧闭,却是连扇窗子也没有。
两夫妻气吁吁地跑到那小屋门口,就听到里面的声音越来越大,不知道有多少人齐声呼唤,让他们“快来”。
孟藏风夫妇慌不择路,伸手去推那座小木门。岂料那门看似闭得严实,却根本没有锁上,轻轻一推便开,露出窄小明亮的内室,一股燥热气息扑面而来。
“好热!”
孟藏风被热浪冲得倒退了几步,白慕香从背后轻轻托了他一把,两人站定身子重新看向屋内,才发现那里挤挤挨挨地不知站了多少人,都伸长了脖子巴巴儿地望向他们。
那一声声的“快来”“就差两个了”就是从这房里传出,声音飘渺浑雄,不知是有多少人在同声呼唤,那么一间小屋,是怎么挤下这么多人的?
孟藏风想到这里,脚步便稍稍一顿,背后那股逼得紧紧的阴风吹过他脸侧,罗庄主的声音低低响起:“呵呵,这里就是老夫炼剑之所,也是各位客人最想见识的地方,两位既已到了,为何又踯躅不前?”
寒风阵阵,把那间屋里冒出来的滚滚热气吹散了些许,孟藏风心头一清,终于看清了屋中那些人的模样。
他们都是一色苍白的脸,衣裳打扮各具特色,细看竟能辨认出其中几个人的身份:“衡山云燕潘玉泽,湘西血剑宁知我,紫宫仙子于衡凤,大罗寺传功长老行渊大师……”
这些人个个都是江湖中有来头的人物,此时却像风中扬柳般轻轻摆去,边摇晃边发出“快来”“快进去”的声音。
小小的屋子里一片明亮,有火光从后面的地穴中冲起,可他们的眼里却是一片死灰色,没有半分光点,活像是木架子上披了层人皮。
孟藏风抓着夫人的手,心里手上都是一片冰凉。白慕香的手微微发颤,却拉着他朝前一指,道:“夫君你看——”
顺着白慕香所指方向看去,那层层灰糊糊的人影背后赫然露出一个极熟悉的身影,只不过那人影不是站着,而是双手扒住地面尽力趴着,下半身拖进地上一座巨大的深坑里。
那火坑是个半天然的剑炉,这些日子以来,星皇剑的剑胚就是在这坑里融炼,这座小庐的存在只是为了掩饰天炉。这房里所有的火光烟气,都是自那坑里冒出来的,被拖到坑里的人正拼力挣扎着,满脸是泥灰污血,颏下胡须不知蹭掉了多少,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
可他哪儿可能认不出!
才刚刚和自己分手不久的人,再相会竟是在这种地方,差一点就是万劫不复了!
他连忙冲上去救人,坑里的吕思反倒高叫道:“别进来!去请应公子,不能进来!”
白慕香强撑着喊道:“吕兄弟莫怕,应公子能杀了那两个鬼,自然也能收拾得了这些,咱们都不会死在这儿的!”
孟藏风已先行踏进了那间小屋,朝着吕思走去。他本以为周围那些不知是人是鬼的存在会阻挠他救人,特地掣出了长剑在手,谁料想那群人不仅不阻他,反倒争着上来抱腰牵腿,要把他往火坑里弄。
白慕香惊叫一声,急忙上前去救丈夫,罗庄主在旁冷笑道:“不要急,星皇剑一次也吃不下这么多血肉,一个个慢慢吃,总会轮到你们。那个应公子不来则已,来了也要喂给他……”
空中一声轻笑乍起,打断了他的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落到了笑声响起之处,只见一片轻云拂着屋顶低低地飞来,云上站着两个男子:一个是他们都曾见过一回的应公子;另一个窄袖青衣,顾盼神飞,却是本该留在正院里的陆平原。
罗庄主脸色丕变,骇然喝道:“你们怎么会在这?罗管事和我那儿子呢?”
清景一翻掌,便有一片云托着他落到地上;再一挥袖,一道龙卷风便从燥热的剑庐中鼓荡而生,卷起吕思和孟藏风落到院子里。秋风拂去吕思一身火气,镇得他烧焦的腿也不那么疼了。他也不顾伤痛,当场跪下叩了个头,谢道:“公子救我一命,以后但有吩咐,吕某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他的腿脚都给炼炉烧坏了,自忖以后再也习不了武,也就不敢自荐给清景当手下仆从,弯下!身子去磕头。清景一抬手将其托了起来,顺道又托起了跟着行礼的孟氏夫妇,从腰间取出一枚药丸扔给吕思,温言笑道:“不用多礼。你们带我见识到了形式多样的鬼修生态,说起来是我受了你们的好处才对。”
吕思连连谢恩,将药放入口中,那双烧得焦黑的腿上便骤然脱了一片黑皮,露出光洁粉嫩的新生皮肉。
罗庄主怒道:“你用的什么妖法将我的祭品都抢了出来?若星皇剑炼化不成,皆是你的罪过!”
清景仔细回忆了一下,答道:“是执天阁流体道法学第二卷第三章第12个案例乾坤罗袖的变体之一,虚空敛物。还有乾坤一掷、虚空挪移、掌上森罗等变化方式,考试时出题重点一般在不同变体引起的灵气流动方式上……”
“什、什么?”罗庄主准备了一肚子大道理,却被这个从没听说过的理论给堵回去了。
“果然是仙人……”白慕香拉着丈夫跪拜在地,聆听清景的指点。唯有陆平原还站在那里,抬头看着空中侃侃而谈的俊秀仙人,默默记下他说的原理。
罗庄主听得不耐烦,伸手在空中拍了两下,厉喝道:“剑伥起来,替我拿下这些人祭剑!”
清景从掌心抽出飞剑,冷笑一声:“剑伥?你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他们只不过是得了一丝生气维持着形体不散的普通幽魂罢了,算个什么剑伥?你倒是把剑炼出来给我看看啊!”
“你……混帐!罗管家呢,叫罗管家过来给我拿下这小子!”
清景低头一笑:“不要喊了,杀他时做不了无痕植入广告,所以我当时就一剑给他劈散了。”
“罗管家也是死人?”陆平原眯了眯眼,抬头问道:“敢问应公子,这位罗庄主是怎么把人变成鬼,又能驱使那些鬼的?难道他也是修行之人吗?”
这位陆大侠真会垫话,现在正好该是主持人介绍的时间了!
清景按落云头,伸入当地群众中,放开声音,含笑宣布:“各位观众朋友,诸天万界的道友们大家好,欢迎收看诸天万界之旅节目,我是主持人清景。”
清景?
清景不是、不是他的儿子吗?这个人不是叫作应清光吗?
陆平原讶然盯着他,试图从那张精致无伦的瓜子脸上寻找出和小清景不一样的地方,然而没有。
除了那张脸略尖一些、眼睛细长些、鼻子更高些、没有双下巴,这张脸和他亲手抱回来的徒弟一模一样,活脱脱就是一个人小时候和长大之后的模样!
他们是父子,还是这位应公子有什么特殊法术,白天变小,晚上才能变成大人模样?
不不不,他之前看到了应公子父子睡在一起的模样,还亲手摸了那个软软热热的小身子,他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陆平原满心杂念,一边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一边听着清景抽丝剥茧地还原这座山庄闹鬼的真相:原来这位罗庄主早在当初炼剑时就已以身殉剑,可那柄剑里有什么灵物,保住他魂魄不散,成了鬼修的状态。
他死后只存着一道炼剑的执念在,将庄里的人都骗进地上那座深坑里祭剑,最后连亲生儿女都没放过,妻子也因为阻拦他而被锁在水阁,自缢而亡。但这庄子里的人都因为宝物之力成了鬼修,离那宝物越近的就越有法力。如罗庄主和罗管家这样日夜守剑,守了数月的,已经能达到阴极生阳的境界,是以白日也能出来见人。
而这庄子里死的人越多,全庄上下阴气就越重,越适合鬼魅修行。若是无人来管的话,少则三十年,多则百年之后,这座庄子里就能诞生出真正的鬼修。
他见识广博,光考试考了几百回,鬼修相关的题目做过没有上百也有八、九十道,随便讲讲题干就哄得这群没见识的鬼不知东西南北。罗庄主甚至忘了被他夺走人祭之仇,放下身架请教:“要怎么才能‘浸润九幽,化阴抱阳’?怎么才是‘魂收精气,魄吐明珠’?”
清景将剑身在掌上轻拍了几下,笑容标准又可亲,说出的话却嘲讽无比:“我学过鬼修之法,可是为什么要指点你这手上沾满鲜血的老鬼呢?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鬼也是一样,所以你看——”
他将剑一挑,深吸了口气,那座天坑里的火焰猛然蹿上几米高,里面跳出一把烧得通红的剑胚,剑身当中突兀地镶着一块似明珠美玉一般的宝石,在雄雄烈焰中闪动着润泽的光芒。
清景又伸手一招,那宝石便主动向他投来,带着艳红的铁水和灼人的烈焰,一起投入他苍白冰冷的胸膛。
陆平原厉喝一声:“小心!”
罗庄主惨叫一声:“住手!”
两道声音交织在一起,却阻止不了那枚碎星屑融进清景的胸口。烈焰在他胸前跳动,衣领被过高的温度灼得发黑,唯有那片肌肤依旧柔腻如鹅脂,就连被烧到的地方也没有半分红痕。
吕思和孟氏夫妇畏惧地看着这神异的景象,罗庄主则狠狠扑上来,嘶声尖叫:“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抢老夫的星屑!你怎么敢破坏星皇剑的炼制!”
清景雪白的脸上忽然涌起一片嫣红,目光迷离如醉,身子轻轻摇晃,扶着头朝罗庄主身后轻轻一点。
那群守着炉子的新鬼眼神蓦然灵动,渐渐蕴生出憎恨之情,几十双眼睛牢牢盯向罗庄主,试着伸展肢体,僵硬地朝门外走来。
陆平原想去扶清景,却被他一挥袖甩上云端,剩下的几人也是如法炮制,地上空落落的只剩一地阴魂,悄无声息地走向门外的罗庄主。清景一跺脚,脚下亦是云雾自生,盘膝坐在云端上指点下方众鬼:“我借你们一丝真阳,却是给你们报杀身之仇的,不得滥杀无辜。待杀了这庄里害你们的人,便自转生去吧!”
那群鬼无声无息地点点头,眼里凶光暴长,伸出凝实灵活的手抓向庄主。
清景的云头飞到空中,挥手带着那四人飞向原本住的客院,背后是罗庄主及手下厉鬼的惨号,与被害武林中人的呜咽悲声。
那鬼语越来越低,终至消散,云雾也落到了客房门外。他便迫不及待地推开房门钻了进去,回头一瞥,滟潋的目光扫过陆平原,切切嘱咐:“我要炼化那枚珠片,你们千万不要进来打扰。若是想走只管离开,这庄里的鬼是出不去的。”
他只来得及撂下这么句话,便纵身飞入内室,在床上盘膝坐好,凝神观真。
他小腹元婴手里,那枚碎裂的龙珠终于镶上了最后一块碎片,合拢成了一个圆满完整的宝珠,其上宝光流转,灵气氤氲。随着最后一枚珠片拼合,无数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点点滴滴,拼合成了那个他一直想再见一次的,是他又不是他的应清光。
不是在时光的另一端,而是在记忆的另一端,那个应清光看破时光,看着未来将会投身为蛇妖的自己,含笑对沈屏山说:“我觉得我就算不是应龙,也一定是个很好的妖精。”
从那一刻起,他就已预知结局,并竭尽全力走好这条不归路。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