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军营里便传遍了觅寻要驯服那匹烈马的事,士兵们坐在帐前,一边啃着窝窝头一边嘲讽那个书生简直不知死活,多读了几本书,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林守得知这件事后,也忍不住跑去劝觅寻,话里话外的透露只要他点个头,自己可以立刻在九殿下面前替他求情。
觅寻唇边含了抹笑,只说多谢他的美意。
原本士兵们以为觅寻应下七日之内驯服那匹雪花骢,应当是立刻紧锣密鼓的开始训练,结果他本人似乎并未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一连三天过去一点动静也没有,别说是驯马了连马厩都没去过几次,反倒是往夙九兮营帐里跑得勤快。
一日三餐自不必说,连端茶送水这样的小事也一应包办,凡是夙九兮吩咐的甚至是还没来得及吩咐的他都提前做到,而且做得非常完美,到最后夙九兮稍微咳嗽一声,下一刻觅寻便端着一碗冰
糖雪梨汤笑眯眯地入帐来,体贴入微得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夙九兮自小在冷宫旁边的偏殿里长大,空有九皇子的尊贵名头,其实从来没有享受过皇子应有的尊荣,不仅如此,反而因为炀帝对他莫名的厌恶,连生存都是件艰难的事,寒冬腊月中冷冰冰的
宫里能有一炉暖和的炭,对他来说已经是奢想。
这也导致了长大后的夙九兮虽然生性孤僻冷漠,但也习惯了简朴的生活,军中条件艰苦,换了别的皇子只怕是一天都呆不下去,也只有他能眉头都不皱一下的整整呆了四年。
军营里的士兵一开始也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这位尊贵的皇子,但由于他们都是些粗手粗脚的糙汉子,能照顾好自己就已经是谢天谢地的事情,更别说是去照顾别人,再加上夙九兮平日里作风
简练,从不给别人增添麻烦,士兵们也便渐渐的放松下来。
所以夙九兮这一声轻咳,没有人放在心上,甚至是夙九兮自己也没有放在心上,从军四年让他深刻的体会到什么叫“除去生死无大事”,军中残酷的法则与艰苦的条件养成了他隐忍的性子,他
曾经在发烧得全身滚烫,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一声不吭,第二天照常随军出发。
可况这一次,仅仅是咳嗽了一声。
但是,觅寻放在心上了。
夙九兮看着眼前这碗黄澄澄的冰糖雪梨,闻着黄梨与冰糖混合散发出来的甜香,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
觅寻站在案下,拿温柔地能融化人心的目光笑吟吟地望着他。
夙九兮垂下漆黑绒密的睫羽,掩了眸中异色,平淡地开口道:“姑且念在你这份心意,本将军便不治你擅闯之罪。”
“多谢将军”
觅寻含笑拱手。
夙九兮端起冰糖雪梨喝了一口,黄梨的清甜在唇齿间弥漫,“这么晚了,你不去睡觉跑来这里做什么。”
此时军营外面已经一片暗色,的确是时辰不早,夙九兮说完后默了默,幽深的墨眸望着碗中沉沉浮浮的雪色梨肉,忽然勾唇冷笑,“你这样费尽心机的讨好本将军,莫非是自知驯服雪花骢无望,想要本将军放你一马。”
觅寻笑道:“将军冰雪聪明,在下的确是有一事相求,还望将军成全。”
夙九兮刚刚那一句话其实是在试探,见觅寻果然有所求,心中涌来莫名滋味,不知是失望还是释然。
“说吧。”
原本清甜沁人的冰糖雪梨忽然觉得腻得慌,夙九兮搁下瓷碗,冷淡地说。
觅寻将他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唇边笑意不减,忽然俯下身,在他耳旁一字一句,低醇而又蛊惑地吐字,“将军,外面寒风刺骨,可否让我在你营帐里歇上一歇。”
气息近在耳畔,呵气如兰。
夙九兮黑亮的瞳仁猛地一缩,缓缓眯起危险的凤眸。
只听得“砰”地一声,军营外扬起一阵灰尘,这个清俊的书生便被他一脚踢出营帐外。
觅寻颇是狼狈地爬起来,伸手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唇边透出一缕无奈,只好再去麻烦麻烦林副将。
灯火通明的营帐里,夙九兮垂眸坐在灯火旁,目光似落在军书上,又似落在远方,神色默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隔了半响,那张过分阴柔佚丽的容颜忽然变得烦躁起来,但原本被他舍弃在一旁的冰糖雪梨却是重新端起来,一饮而尽了。
从那天起,夙九兮营帐外几乎每晚都要上演一幕半空飞人的好戏,觅寻白天围着夙九兮团团转,到了入夜时分,便被夙九兮准时地踢出营帐外,次数一多,军营里五大三粗的老爷们线条再粗也
嚼过味来。
这小白脸是想泡他们的大将军啊。
虽说夙九兮模样生得美,比花楼里最好看的姑娘还要俊俏几分,连他们这些人见了心里也起几分邪火,但说到底夙九兮也是个男人,而且还是身份高贵的九皇子,他觅寻算什么东西,来路不明
不说,除了一张脸俊外,一穷二白,要啥没啥,还是军营里最下等的马奴,这等条件就算是勾栏寨里的姑娘见了也要嫌弃三分。
就他这么一个穷酸书生居然还想着泡我们大将军,真是那啥想吃那啥肉,想得倒美!
于是大多数士兵便抱着幸灾乐祸的心理来看待每晚觅寻被夙九兮踢出营帐的事。
其实他们当中绝大部分人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之前林副将出手帮助觅寻的事以及九殿下在马厩旁有意放过觅寻的事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军营,觅寻一来便得到军营里头两把交椅的另眼相待,
如何能让他们这些人服气?
尤其是九殿下夙九兮,九殿下生性阴狠,喜怒无常,在军营里是出了名的,否则士兵们也不会私底下将他称作“蛇蝎美人”,平日里他们这些人稍有不慎,便可能惹来夙九兮一顿责罚,结果觅
寻那个小白脸在九殿下营帐里进进出出,居然到现在一点事儿都没有。
士兵们越想心里越不服气,对觅寻这个“非我族类”就更没好脸色了。
除了少数几个受过觅寻恩惠的士兵,大多数人开始排挤觅寻,吃饭的时候故意少给他饭菜,看见他被夙九兮踢出营帐外还要上去“冷嘲热讽”一番。
“穷书生做起富贵梦,想得倒美!”
很显然他们觉得觅寻这个穷酸书生之所以这么费尽心思的讨好九殿下,无非是想攀夙九兮这根高枝。
觅寻抖了抖衣袍上的灰,懒洋洋地斜了他们一眼,潇洒离去。
气得一干士兵在原地跳脚。
说到底他们这些人也只能过过嘴瘾,暗地里搞搞小动作,也不能真正拿觅寻怎么样,且不说觅寻不知怎地得了林副将的意,有林副将护着,更重要的是他这个人看上去总是笑眯眯的,斜着眼睛
看人时还真有几分唬人的气势,那双浅灰色的眸忽然正正经经地瞅着你,直瞅得人遍体生寒,小腿发软。
邪了门,就是九殿下这么个阴狠的主也不曾给人这么大的压迫感。
觅寻离开夙九兮的营帐,轻车熟路地去了林守的营帐,掀帐时朝里面的人笑说,“林兄,在下又来叨扰。”
连日的相处让觅寻与林守一见如故,两人很快便以兄弟相称。
林守似乎早已料定他会来,连地铺都早早准备妥当,看见他入帐来,便淡笑道:“觅兄何必客气。”
一番梳洗过后,觅寻再一次躺在了林守帐中舒适温暖的地铺里,正要闭上眼睛入睡时,在黑暗中忽然听得林守清淡的声音。
“你可知夙九兮为何会受贬至此。”
“略有耳闻。”
觅寻像大猫一般满足地躺在自己温暖的窝,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九皇子夙九兮谋逆不成反被人告发,以至于被贬戍至此的事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一来便已听说,因此对于林守这一句突然而然的话,觅寻没怎么放在心上,甚至搭话时连眼皮也不曾睁开。
他身边最不缺的便是美人,只消一个眼神便多得是知情知趣的美人主动缠上来,二十七年来,他还从没有对哪个美人这样上心过,结果围着那位美人转了一整天,临了了还要被他一脚提出营帐外,觅寻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魅力下降了。
他需要温暖的被窝来安慰安慰他这颗“受伤”的心。
正当觅寻不打算在接话茬时,床上的人静默了一瞬,换了个方式,道:“你可知九殿下为何要活剐宋渐声。”
“宋渐声出卖他。”
觅寻轻飘飘地说,仍旧没有睁开眼睛。
“你错了,以当日九殿下对宋渐声的情意,仅仅是出卖又怎会让他下如此狠手。真正原因是”
林守那双黑沉沉的墨眸里闪过一丝幽深难测的光。
“宋渐声正是那个说动夙九兮谋逆的人。”
觅寻一下子睡意全无。
林守在他皱眉时,冷笑道:“换句话说,夙九兮正是为了宋渐声才会谋逆,结果反被他告发。”
也就是说,从夙九兮为了宋渐声谋逆到最后反被宋渐声告发以致贬戍边疆,整件事情全是有人在背后精心策划。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是有人利用宋渐声来陷害夙九兮。
觅寻从小便和权谋打交道,深谙其道,惊讶过后心里便推测出不少,忍不住道:“是谁?”
林守像是听到了一句笑话般,嗤笑道:“能出动丞相之子,你以为还有何人有这样大的本事。”
只有一个人,炀国当今圣上。
世人只知宋渐声忽然某一天便勾搭上了冷宫的九皇子,却忘了冷宫是什么地方,闲杂人等岂能轻易接近,况且九皇子出身卑微,还是炀帝最厌恶的皇子,与他交好百无利处,说不准反惹一身
骚,宋渐声无缘无故接近九皇子,且顺利进入冷宫。
全是因为这座皇宫主人的授意与默许。
细思极恐。
究竟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能让一个父亲如此不费余力的加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觅寻脸色微变。
“你是想说虎毒不食子吗。”林守像是瞧出来觅寻的不解般,淡淡说道:“虎毒不食子的前提是,那得是他的子。”
语气中带着若有若无的嘲。
觅寻大惊,“你是说夙九兮”
“夙九兮之母贤嫔本是娆国五公主身边一名侍女的事,相信你已经听说。”觅寻点了点头,林守继续说道,“世人只以为炀帝是恨娆国毁约,送来一名小小的侍女和亲伤了他帝王的颜面,所以厌恶贤嫔母子,却不知那名侍女送来时便已非完璧之身,而且在短短半月之内,便怀上了九皇子。”
这番惊涛骇浪的话被林守不徐不疾,淡然如水的说出,语气平淡得好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一般。
“而当年,娆国的十四王爷与一名侍女打得火热,那名侍女正是夙九兮的母妃,贤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觅寻隐约觉得,林守在说完后有意无意地看了自己一眼,那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意味,觅寻只顾着细究他话中的含义,反放过了他这古怪的眼神。
林守说得事他的确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那个女子就是夙九兮的母妃。
若按林守所说,夙九兮很有可能是十四皇叔的种,若真如此,那夙九兮岂不成了他的堂弟。
觅寻嘴角抽了抽。
平白无故多出这么一个堂弟来,觅寻有些郁闷。
若真成了自家人,这叫他怎么下得去手。
觅寻在心里暗戳戳地给他那个风流成性的小叔叔扎了无数根银针后,才颇有疑惑地问:“既然这样,炀帝为何不赶尽杀绝,而是只贬戍他?”
没有人比觅寻更清楚堂堂帝王家对血统与颜面的看重。
林守看了他一眼,道:“一来是三皇子的苦苦求情,二来这些事情说到底都是捕风捉影,炀帝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九殿下并非他出。”
所以便设计让夙九兮一辈子远离京城,眼不见为净,果然是帝王作风。
觅寻若有所思,半响后脸色恢复成一惯慵懒的模样,一双浅灰眸探究地盯着床上的人,用懒洋洋的声音道,“比起九殿下身上的秘密,在下更好奇林将军告诉在下这些是何用意。”
他可不认为是今晚林守睡不着觉,单纯得想找个人聊聊天。
与林守几日接触下来,知此人内敛而沉稳,并非轻浮轻躁之人。
林守默了默,暗色中看不清他是何神色,只一双幽深如墨的眸渗出几分古怪之色,转瞬既逝,隔了半响,淡淡道:“我只是提醒你,九殿下不是一个好惹的人,觅兄年少风流,也该有个分寸
。”
这一番话听上去像是他受了军中的风言风语,旁敲侧击地提点他。
觅寻倒觉得里面另有文章。
林守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其实只是为了透露给他一件事,夙九兮很有可能是娆国的人。
为什么要特意将这件事透露给他?
觅寻眼前闪过一丝浮光掠影,快得叫人抓不住。
再去看他,林守已经侧躺过身,披被而眠,只留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
觅寻笑了笑,道完一句“多谢林兄提醒”后,跟着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却是怎么也睡不踏实,翻来覆去,脑子里想的全是林守那番话,倘若夙九兮当真是十四皇叔的种,这可不太妙,娆国皇室什么都能容忍,唯独不能容忍兄弟阋墙这样的丑事,这是祖上便
定死了的规矩,凡有后世子孙做出秽乱宫廷之事,无论是谁,一律贬为庶民。
在这件事情上,天子与庶民同罪。
可这快要到嘴的鸭子,他实在不想吐出来。
况且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这么合自己口味的美人,实在舍不得放手。
就这么翻腾到了后半夜,觅寻忽然一骨碌爬起身,看了眼床上床上没有动静的林守,确定他陷入深睡后,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出帐篷。
此时夜深人静,边疆的夜空格外高阔,云层上只点缀着一轮冒着寒光的圆月,远处被浓浓的夜雾笼罩,一片朦朦胧胧。
觅寻走出军营半里,在一个小树林里停下脚步,他身旁跪着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黑衣黑剑,连脸上都蒙了一块黑布,看上去像是专门行走在夜间的刺客一般。
“主子”
黑衣人抱拳恭敬地说。
觅寻的目光越过黑衣人的肩头,眺望远处隐约叠嶂的山峦。
“叫暗夜阁去查一查炀国九皇子夙九兮的身世。”
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久居人上的气势。
“是”
话音刚落,刚刚还跪在觅寻脚边的黑衣人顿时消散无踪,整个树林空空荡荡,只剩下觅寻一个人颇有闲情逸致地赏月。看小说后续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rdww4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