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确立了合作关系,那就不能总是恨不得对方立刻倒霉得死掉了。
终于有了活着的希望的冉正仪的一言一行里的阴霾终于驱散了很多,虽然依旧不是艳阳天,虽然依旧有阴郁,但起码开始了雨转晴的状况了。
他们经常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会儿,等到水元初感觉到了困意,一天过去了,水元初就会吹灭蜡烛上床睡去了。
但今晚半夜水元初很早就醒了过来。
这次又是在噩梦中醒了过来。
他又梦到那阴暗无措的场景。
又梦到那仿佛无休无止的痛苦。
虽说醒过来不会再为这些东西困住了,但刚清醒时因为恐惧和压迫而残存的全身酸软无力、冷汗大心跳加速和呼吸大起大伏的状况依旧存在,心里的那种想着只有有用才能好好活着的绝望与孤寂依旧在延留。
被噩梦惊醒过来的时候很少是一点晨色都没有的,然而水元初今晚却是遇见了这少有的情况。
完全的黑暗和寂静像个会吞噬人的怪物,阴暗的角落里随时有个能吃人的恶鬼出现。
可是如果想活着……如果想活着,就要面对这些东西,就要走进那黑暗之中。
为什么要这样呢?不走不行吗?
水元初从喉咙到鼻子那里都凝结了难受的涩气,那涩气随时可以蔓延到眼睛那,然后刺激泪水流出。
这种感觉真的是好难受。
为什么就不可以有个人来救救他。
千篇一律的黑暗,模糊了时间与空间,让人不知置身何处。
在这越来越压抑的阴森可怖中,有个总是平淡寡味的女音带着嫌弃的语调说道:“你又做噩梦了?”
平淡寡味的音调好,嫌弃的语调好。
不是歇斯底里的真相,也不是甜美诱人的假象……
水元初像是在不断被水淹没中终于抓住了浮木那样,立刻找到了点支撑的力量。
哪怕只是一点点,在那四周无边无垠、下落也无穷无尽的深海里,他终于看到了一点光亮。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水元初沙哑地问道。
冉正仪撇嘴说道:“我哪里知道,不过距离你睡着的那一刻,其实并没有过去多久。
”冉正仪沉思了一下,又补充道,“大概你就睡了一个时辰吧。
”
才有一个时辰,怪不得那么死寂、那么漆黑。
回答了问题,冉正仪继续提醒水元初回答刚刚的提问:“喂,你又做了什么噩梦?”
水元初的喉咙有些发干,他答道:“还是和之前一样。
”答完他问道,“我口渴得厉害,你可以去帮我倒杯水吗?或者点燃根蜡烛?”
冉正仪沉默了一会,气急败坏地说道:“你看我像是能帮你倒杯水滋润你、点根蜡烛照亮你的样子吗?想得真美!”
虽是骂,但气氛总算是活络了些,没那么恐怖了。
“抱歉。
”水元初道了声歉。
他刚睡醒,有些事情忘记想明白了,还当冉正仪和他以前那睡在偏房的嬷嬷或小厮一样。
对啊,冉正仪已经死了,被他亲手杀死的,困在他枕头底下的子母盒里。
水元初对于冉正仪终于想清晰了。
冉正仪冷哼一下,对水元初廉价的道歉嗤之以鼻。
过了一会儿,她好奇道:“你怎么还不自己去点蜡烛、倒水喝?”
水元初语气有些艰涩地说道:“我可以忍一忍,再睡一觉就天亮了。
”
冉正仪眯着眼睛不以为然道:“不点蜡烛我能理解,但不倒水喝宁愿忍着渴着我就不能理解了。
你也不像是那种懒得只愿意让人帮忙的人,那你不去是何故?”
水元初望了眼床外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紧紧闭上了眼睛,平静道:“我不喜欢黑暗里摸索。
”
“怕黑?”冉正仪总结道。
水元初顿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轻轻地说道:“有点。
”
他本以为会被怨鬼冉正仪嘲笑,但冉正仪却是皱着眉头分析道:“与你的噩梦有关?你那个背不出来书就一直被关着、直到能背出来的噩梦?”
水元初停顿了下,迟疑地点了点头。
“看来你的人生可能挺顺利的,让这事成为了你多次的噩梦内容。
”冉正仪感慨。
“这样的噩梦和人生顺不顺利有什么关系?”水元初纳闷道。
“我以前啊,也经常被关。
我被关的地方还是有几个人上吊自杀的鬼屋呢。
”冉正仪风轻云淡地说,“那地方是楼里的姐姐们绝对不想去的,因为她们觉得晦气又阴森。
我也不想。
但因为脑子笨、手僵硬,就经常被关。
你那么聪明,应该会很快就不被关了吧,所以我被关的次数应该比你多得多了。
”
水元初被吸引住了:“你没有为此做过噩梦?”
“当然做,小时候噩梦连连,经常是白天楼里的姐姐们嗑瓜子谈论的恶鬼故事晚上就变成了我和那屋子里的上吊鬼的故事。
”冉正仪吐了口不平气,“不过呢……”她的眼神空远朦胧了起来,“比起长大后对如浮萍一般漂泊无依的未来惶惶不安,比起长大后被人轻贱、被人排挤的现实,那些噩梦就换了个内容存在了。
”
其实冉正仪和水元初还是不同的,冉正仪没有遇到鬼,水元初是曾经毫无防备地被最亲近的人送到恶鬼身边,那恶鬼之梦里也千丝万缕地纠缠着他被现实所有家人给予的压力、冷漠和扭曲的关心,所以两者还是不可等论的。
但水元初没说真相,所以冉正仪只能这样比较。
“这样看来,是我软弱了。
”水元初淡淡道。
但这次依旧与他设想的不一样,冉正仪依旧没有讥笑他。
“也不是……”冉正仪沉思着说道,“每个人哪怕遭遇的哪怕是同一件事,感受都会不一样。
因为每个人的遭遇过的事情都不一样,于是遇到同一件事后的痛苦的程度会有所不同;烦扰的事项也会不一致。
所以不能就说软弱。
”
水元初怔住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吗?
“就像我,我是很怕老鼠的,因为被某个小人恶整过。
那人半夜三更往我是枕头旁边扔了只死老鼠,我在恶臭中醒来,一眼就看到那污秽之物,然后就一直恐惧了。
被人嘲笑讽刺过娇气,但有什么办法呢,那些痛苦的回忆历历在目,所以就是害怕啊,只能一看到老鼠就一惊一乍。
”冉正仪坦然道,“不过后来遇到个人,她说她也有第二天枕头上出现死老鼠的经历,后来才知道那是她家爱猫干的,但没知道真相之前,她对老鼠也一点都不害怕。
然而除了老鼠,她很多时候都比我软弱多了。
所以每个人感受到的伤害程度不一样,并不一定代表就是软弱……”
可能是说到想谈的点了吧,也可能是难得地觉得水元初今晚没那么讨厌了,冉正仪今晚的话格外地多了起来。
不过见水元初都是寥寥几句,一个人对着仇人长篇大论地劝解算什么?冉正仪也觉得无趣又悲哀,说完就不说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水元初疑惑地问道,但也是提醒。
“不想说就不想说,哪有那么多的废话。
”冉正仪冷冷地说道。
水元初顿了顿,突然温暖地说道:“听你说话和听你弹琵琶的感觉也差不多,很想再安静地倾听。
”
冉正仪冰霜一样的眼神扫过水元初面上的温暖。
她是鬼,鬼的视觉和活人不一样,鬼在黑暗中还是能轻松视物的。
温暖?
和弹琵琶的感觉一样?
还想再次安静地倾听?
呵——最后还不是被杀死了,没有一丝儿犹豫地被杀死了。
但冉正仪没有表现出来她被勾起的彻骨冰凉的恨意,她只是淡淡说道:“你还不睡觉吗?那么晚了。
”这浅淡的关心好似她被水元初感动了一点点一样。
“和听你弹奏琵琶一样,听你说话,静心又精神了起来。
”水元初轻松自在道。
冉正仪淡然问道:“口不干了?”
“口还是干渴得厉害。
”水元初乖乖地回答。
“我看不是我的声音让你精神,是你的口干让你睡不着觉。
”冉正仪嗤笑道。
水元初正要纠正冉正仪的感觉,但他很快听到冉正仪说道:“你要是实在害怕,就拿着我寄身的盒子去点灯吧。
就当有个人陪着你。
”
水元初愣住了,不知为何他呆呆地对冉正仪说道:“还是不一样的,我黑暗里看不见东西,现在就特别看不见,万一撞上什么桌子椅子,撞伤了怎么办?”
“我提醒你。
”冉正仪简短地说道。
水元初的喉咙上下攒动了几下,又直愣愣地问道:“你能看清?你现在的灵魂不在盒子里吗?”
冉正仪说道:“不在。
自遇见你以来我就从来都不在。
我只是不知为何只能或者在这盒子不远处转悠,或者躲在盒子里面。
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用绳子拴住了一样,绳子的另一头在盒子里。
”
水元初说道:“或许不是盒子拴住了你,是你力量还小,离开这盒子会出事,所以你的魂魄不准你离开。
”
冉正仪眯了眯眼睛,警醒道:“你知道?”
“只是猜测而已。
”水元初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知道寄身鬼是可以出寄身的物体的,但离得不能太远,他就以为鬼很少出来。
原来和他法力不够时听不到鬼语一样,他现在的法力也不够,没办法看到鬼影。
冉正仪对水元初的话将信将疑,但好在没有多问了。
“那你现在在哪里?”水元初好奇地问道。
“知道这个干嘛?想让我挪位置不碍着你?”冉正仪没好气地说道。
“不是,我很纯粹地想知道你的方位,好对着你说话,没有二心。
”水元初眨着漂亮的凤眼说道,他的凤眼相对于小时候狭长很多,但相对同龄人,水元初的凤眼还是很大的,显得他好像一个毫无心机的小兽,让人不由得放下警惕。
“你分辨不出我的声音出现的地方?”冉正仪还是不答,准备先把所有问题都搞清楚再说。
水元初诚实地说道:“嗯,不懂为何,你的声音都是从枕头底下的子母盒里发出的。
”
怪不得在院子里第一次互相对话的时候他先确定传递声音的地方,然后很快发现了是子母盒里发出的。
冉正仪沉思。
“现在可以说了吗?”水元初直来直去地打断了她的沉思。
“在你的左边。
”
水元初抬起头望向左边的身侧处。
“坐在你垫着的枕头的左边空余处。
”
水元初放回头看向左边,皱着眉不赞同地说道:“你坐在我的枕头上?”
“我有那么小的屁股吗?是坐在你枕头的左边的空余的床铺上。
”冉正仪翻了个白眼说道。
水元初松了口气:“抱歉,误会你了。
”
“不用抱歉,你提醒了我,以后有机会坐在你那天天需要用头垫着的枕头上。
”冉正仪冷冷道。
水元初轻笑:“你不会的,你不喜欢做这种幼稚的报复行为。
”
冉正仪轻蔑地说:“哦?你很了解我?”
水元初顿住,又有些不确定了,道:“只是下意识地认为你会这样做。
”
冉正仪漠然地说道:“我生前的确会这样,死后却不一定了。
”
水元初不说话了,他摸黑坐了起来,可能是真的害怕,他很快地立刻从枕头底下摸出子母盒,贴在胸前。
水元初立刻道:“你告诉我怎么走。
”
冉正仪挖苦道:“你怎么走都不会了?”
水元初当然会记得,但他对无声的黑暗很不适,想要冉正仪一直说话。
黑暗中,有个声音一直指引着他,让他安心地依靠,让他安全地走到了有蜡烛的地方,然后点燃了蜡烛,他的世界又充满了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