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院穿到前院,随即出了院门,贾玮在胡同里站了站,空气冰冷,层层浸入袍子,手中的灯盏将他的影子拉到墙面上,形影相吊,沉默安静。
事情变化如此,超出他的掌控,令他陡生苦恼。
这个香菱,看起来柔柔顺顺的,没想到居然还有倔拗的一面,一切都安排好了,终于脱身,但事情却同他想像的完全两样了。
眼下对方收又收不得,丢又丢不开,他实在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对方倔拗,料想一时间也难改变主意,因此断其生计,算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俩个小女子,一主一仆,早几年就在薛家长大,香菱不用说,虽不时挨打受骂,但总是个妾室的身份,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活儿也不用干,即便偶尔做做针线或是别的女红之类,也是遣兴之举,做不得数。臻儿呢,是个贴身丫鬟,随侍香菱身边,所做的都是轻省干净的活儿,不比那些个粗使丫鬟或是婆子,卖得气力,干得脏活累活,说起来,她也是受那些粗使丫鬟和婆子们服侍的,相对香菱而言,算是半个主子。
除了不用干什么活儿,这俩个主仆,在饮食方面,自然也不差,虽说不能同薛姨妈、薛蟠、宝钗三个正经主子相比,但也强胜寻常殷实人家,光是各式精细点心,一日就有三顿。
其他方面,如各项月例,包括月例银子,胭脂水粉、四季衣裳,等等,自然也是应有尽有。
如今她们从薛家出来,他原打算照常供应她们一切,但情形变化,倒是要断了她们生计。
在他想像过去,她们主仆俩个,过了好几年优渥生活,无疑吃不了这种苦。
去了各项月例不说,每日里累死累活的挣钱,吃的又是粗茶淡饭,对她们而言,或许一个月两个月还能咬牙煎熬,时日一长,定然撑不下去。
到了那时,看香菱这个小女子还敢再同他倔下去?
对最终的结果,他自是不乏信心,但话说回来,本来是件极好的事情,如今变成这样,倒像他不是在帮着这个小女子,而是同她暗中较劲,无论如何,着实令他郁闷。
静静站了一阵,各种念头转过,胡同那头传来清晰的梆子声,贾玮回过神来,跺了跺冻得稍稍发麻的双脚,又掉过头去,望望这个他租下的宅院,便提着灯盏,快步前往报社。
……
后院的堂屋内,此时香菱主仆二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一时之间,谁也没开口说什么。
贾玮走后,剩下她们俩个,一切沉静下来……初来乍到,环境陌生,并且由于贾玮发火,从此时此刻起,她们要面对未知的生活,因此各种微妙心思流转,短短时辰,倒不知从何说起。
好一阵子,臻儿忽地想起一事,忙道,“姨奶奶,宝二爷走啦,外头院子的门还未闩上呢,万一进了歹人就不好了,我去闩门,姨奶奶且坐。”
香菱点点头,臻儿便提着灯盏,出去闩门。
待她返身回来,不禁抱怨,“姨奶奶,那门闩沉得很,我费了好大的劲,才闩上呢。”
香菱望了她一眼,便道,“臻儿,倒是苦了你了,往常这种事儿,都是粗使丫鬟们在做……此番你随我出来,今后怕是还要吃不少苦呢。”
“姨奶奶,今后便是连你也要吃苦,我吃些苦算得什么?”臻儿扑闪着大眼睛,“只是姨奶奶的心思,我不大明白,宝二爷他帮你说媒不好么,他可是红娘少爷呢,刚刚几天前,还将尤大奶奶的俩个妹妹接去,打算将来为她们说媒,听说她们如今便住在报社内,吃穿用度一应不愁,还有各项月例可拿……”
“……姨奶奶为何非得跟着宝二爷,宝二爷都说了,不会答应你……依我看,姨奶奶还是顺着宝二爷,让他给你说媒罢,宝二爷高兴了,姨奶奶也就不用吃苦了,并且宝二爷替人说媒,说的都是好人家呢。姨奶奶,你要想开些,宝二爷虽好,但他显然因了大爷的缘故,不敢要你,你自个倔下去,也没个了结,倒不如趁早嫁个好人家,断了这个心思……”
她这样噼里啪啦地说下来,本还待再说,香菱抬起一只手,止住她的话。
“臻儿,我一向侍你如姐妹,如今出来,更是如此,我就实话同你说,我可不是做个样子给宝二爷看,我是当真的,这世上的男子,除了宝二爷,我谁也不要。他若不敢要我,我宁可孑然一身,也不苟且。”香菱说着此话,既像是对臻儿说,又像是对自个说。
“这是为何?”臻儿吃惊地道,瞧着香菱的眼神,不由流露出几分担心。
“不为什么,只为他待我好。”香菱短短应道,微笑起来。
“宝二爷对女孩儿们都很好的,就连不大相干的尤大奶奶的俩个妹妹,他都帮着说媒呢。”臻儿想了想说道,一门心思要打消姨奶奶的念头。
“他对别个好,我管不着,我只知他对我好,这便足够了。”香菱摇摇手儿,认真说道。其实说起来,她是觉得贾玮对她是有情意的,而不单单是那种寻常的好,虽只在不经意间才会流露出一星半点,但也足以让她存着念想。
但这种感觉上的东西,她自然不会同臻儿去说。
“可是,姨奶奶……”
“好了,臻儿,你不必再劝了,我意已决……”香菱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不会改变主意……恩,臻儿,眼下眼瞅着就要过年,过了年,你也十五了,如今你身契在手,可自主聘嫁,若是宝二爷始终不敢要我,我也不忍让你陪着煎熬,过几个月,便托这里的街坊,帮你相一门好亲事……”
“不,不,姨奶奶,我没有这个意思,我不怕受苦,我只是担心姨奶奶呢。姨奶奶一向待我如姐妹,我怎能在这个时候辜负姨奶奶呢?”臻儿连忙接口说道,剖明心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