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念惊魂未定,看着坐在他床头,一言不发的少女。
少女穿着睡衣,长发披散,一双大眼定定看着他。
何为念眨了眨眼,看了少女,终于开口:“大小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月光下,陆熙海精致的瓜子脸和水汪汪的大眼直直看着何为念,小声说:“你刚刚……说了好多梦话。”
何为念一惊,刚干的冷汗又冒了出来:“你听到了多少。”
陆熙海抿嘴一笑,大眼娇媚动人:“嘿嘿,都听到了。”
何为念一身冷汗顿时一发不可收拾,眼神僵直看着陆熙海。
谁也不说话,气氛顿时非常尴尬。
还是何为念先开了口,说:“大小姐,您已经十六了,一个人深夜到下人的房间,不觉得不合适吗?”
陆熙海撅着嘴,说:“以前打雷闪电的时候,我不都到你的房间里睡么。”
何为念的脸一下子红了,幸好晚上看不见。
他定了定神,接着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大小姐已经是待嫁的年纪……”
陆熙海猛地站起来,说:“你能不能不说这句话!”
何为念身子一缩,说:“大小姐你小声点,被夫人发现了,又要骂我了。”
陆熙海连忙回头望,幸好外面没有任何动静,都睡得很安静。
陆熙海的母亲一心想让她嫁入豪门,所以并不喜欢看到女儿整天和这个黑瘦腼腆的穷园丁走得太近,三番几次命令陆熙海跟何为念要保持距离,但她就是不听。
何为念面露难色:“大小姐,您已经这么大了,夫人的话还是要听……”
陆熙海哼了一声,绷着脸说:“你再敢教训我,信不信我把你的梦话传扬出去,让大家都知道,你就是前任外交部长方治远的……”
何为念一下从床上弹起来,伸手摁住陆熙海那张就快惹祸的嘴,一手借力抓住了她的胳膊:“别……”
陆熙海被这么一拉,猝不及防倒在何为念身上,呀地叫了一声,两人一起摔到了床上。
何为念紧张地看向门口,祈祷没有人听到刚才陆熙海的话,确信没有人听到后,他松了口气。
然而,他低头看到躺在床上,睡衣松散的陆熙海时,却比刚才更紧张了。
月光下,陆熙海的一张脸洁白如玉,比玉更柔软的胸|部,正在微微地起伏。
已有些湿润的晶莹大眼,如同在枝头花苞上微微抖动翅膀的蝴蝶,幽幽看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微妙的期待。
他全身僵硬,猛地松开了搭在陆熙海胳膊上的手,支吾着说:“叫你不要乱说。”
陆熙海偏头看他,咯咯地笑:“你是不是喜欢我?”
何为念别过头,企图掩饰他极不自然的表情:“没有。”
陆熙海腾地一下坐起来:“你胡说!”
何为念的心咯噔一跳。
陆熙海坐上前去,说:“你最近都不怎么理我了。”
何为念从床上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说:“身份有别,请大小姐回房休息吧。”
陆熙海不情愿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只是个园丁,配不上我?”
何为念神色平静,如同一池死水:“大小姐什么都不用想,只需按照夫人的吩咐嫁个富家少爷即可,其他男人,如果夫人不同意,那么大小姐就不应该考虑。”
“你……”陆熙海气急,“你再不说真话,信不信我把你的秘密告诉所有人?”
“大小姐大可说出去,反正也没人会信。”
陆熙海没了底牌,只好说:“你……你……我从小跟你一起长大,我对你怎么样,你难道不明白?”
何为念眼神一颤,又竭力咽下那股难耐的辛酸与无奈,装出一副冷静的样子说:
“大小姐对下人一视同仁,照顾周到,我受陆家的恩惠长大,自然感激不尽,就算要我肝脑涂地,为陆家服务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
陆熙海听到这样的回答,知道毫无疑问是被拒绝了,当下又羞又气,说:“你……你这个迂腐,昏庸,蠢笨迟钝的笨蛋!”
“没错,我迂腐,昏庸,蠢笨迟钝,所以大小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喜欢上我。”
“谁说我喜欢你了,你这头猪!”陆熙海大喊一声,气冲冲地走出房门。
本来她不想这么快就来试探何为念的心意的,可她已经等不及了,陆太太已安排她后天去相亲,对方是上海工商业联合会主席的儿子钟鉴。
何为念的回答,她本该预料到的,可真正听到的时候,还是伤心得不能自已。
这个胆小鬼,谁在乎要嫁的是园丁还是富家少爷?陆熙海心想。
何为念沉默地看着陆熙海的背影,内心五味杂陈。
若要有人问他喜不喜欢陆熙海,他真的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根本是一个不存在的问题,因为他连想都不敢想。
眼下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和他的亲生父亲,还有小他三天的弟弟友好相处,哪怕不知道他的身份也无所谓,只要他不被讨厌,那比什么事都令人高兴。
因为他们两个人,是何为念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第二天一大早,做饭的王妈就在问:“昨天,是不是有人在吵架?我好像听到大小姐的声音了。”
何为念镇定自若:“您是做梦吧。”
王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何为念又加了一句:“反正我是什么都没听见。”
王妈立马说:“年轻人睡的熟,哪里有我们老人家听得灵敏。”
何为念说:“也许是外面的人呢……”话没说完,王妈便说:“大小姐下来了。”
何为念连忙退到一边,准备出去。
园丁不像管家,可以在屋子里进进出出,只有早上和下午要换花瓶和浇水的时候,他才能进来,其他时间,都在花园里忙碌。
背后蓦然传来陆熙海的声音:“站住。”
何为念心一跳,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来的时候,陆熙海直直看着他的脸。
他的身材已比去年高了许多,修长而结实,穿着破衣烂衫,却无法掩饰清秀的相貌。
但他始终,没有抬头看陆熙海一眼,垂下的眼里,可以感觉到,他有多么拘谨。
他等待着陆熙海的命令,但她没有说一句话。
这种无言的拘谨,就像绕着圆圈的迷宫,你以为和他近在咫尺,却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他身边。
这样的迷宫,一旦陷进去,每条道路都充满苦涩,找不到出口,无法半途而废,也看不到那甜蜜的尽头,只能靠那些昔日亲密无间的瞬间,抵御漫漫长夜的寂寥。
陆熙海沉默半响,叹息一声,说:“今天下午,我要去买明天相亲的衣服,你陪我一起去。”
何为念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一尊木头人。
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提出意见的权利。
王妈插嘴道:“大小姐,夫人和管家都可以陪你去的,他们会为你挑最好看的衣服,何必要这小子……”
陆熙海打断她:“我不需要意见,只要他帮我提东西。”
王妈继续絮絮叨叨:“那更不需要他了,能帮大小姐提东西,自然也要有些身份的人才行。”
何为念神色依旧平静,在陆家待了这么多年,对这样的评价早已习惯。
陆熙海脸色一变,音调突然提高了:“王妈的意思我明白了,没有身份的人,连给我提东西也不配,那像王妈这样的身份,想必是可以教训我了,是不是?”
王妈当然听出了陆熙海话里的意思,但她没想到,陆熙海会当众这样说,当即就下不了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干什么呢,一大早阴阳怪气地说话。”
陆熙海一听到这个从二楼传来的声音,虽然脾气还没发完,但还是立马噤了声。
王妈跟何为念,更是屏气凝神,连头都不敢抬。
陆太太从二楼缓缓走下来,每步踏在楼梯上的声音,不重,但声声幽幽,如同无人的溶洞里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水滴声,虽没有杀伤力,却冰冷得刺骨。
陆太太扫了楼下的人一眼,说:“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她虽年近五十,皮肤却如豆腐般白嫩细滑,细看连褶子都没有一条,一双眼眸更是灵动如秋水,只用眼角看人,是她的看家本事。
陆熙海小声回答:“没有……是王妈她……”
王妈立即惊恐地看着陆太太。
陆太太虽轻声细语,却字字威严:“我都听到了,你先去上学,免得迟到了,中午你回来,我会告诉你怎么做。”
王妈教训陆熙海,她尚可以反驳,但母亲的一锤定音,她却连吭一声也不敢,只得在她注视下,乖乖出门。
陆熙海的父亲长年在上海做生意,很少回来,这家里实质的主人,就是陆太太。
不过,她没有即刻否决陆熙海的想法,已算是万幸。
这样压倒性的威严,也是何为念根本不敢对陆熙海有任何僭越想法的主要原因。
陆太太的眼神仿佛无处不在,就像寒冷的兵刃,何为念甚至怀疑,昨晚的对话,她是不是也一字不漏的听了去。
王妈弱弱地退下后,何为念对着陆太太鞠了一躬,小声说:“夫人,我先下去了。”
正准备离开,陆太太突然叫住了他。
“我想,你也是时候做些正经工作了。”
何为念心一紧,不知陆太太这番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