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两步,他回过头来,见何为念还在原地站着,忍不住笑道:“顺便说一句,我很佩服你的聪明才智,更佩服你的运气,上天给你五分钟的空隙栽赃嫁祸,还让惟一的证人把你的存在抹杀得一干二净,你实在是不简单,连老天都这么帮你。”
“只可惜,你费尽心机,雷高还是得到了三年的风光。不过我很欣赏你,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是想像我一样效力于皇军,随时都能来找我。”
原来何为念和斯红的谈话,宋镜尘全都听到了。
何为念看了宋镜尘两秒,突然舒了一口气,懒懒靠在墙上,双手抱胸,冷冷地说:“这样聪明的人,为什么非要做汉|奸呢?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为了一己私欲做卖国贼吗?”
宋镜尘咧嘴一笑:“我倒不觉得你和我有什么区别,你有需求,又什么都敢做,不是正好和我一样么?”
见何为念面色阴沉,他又笑道:“先别急着跟我划清楚河汉界,来日方长,说不定你还要来找我的哩!”
说完,又是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干净的笑容,弯弯的笑眼,就像正午的太阳,纯净而耀眼。
说完,他就转过身,如同溪水里的一尾鱼,毫不掩饰自己的行踪,欢快地走远。
何为念没有看时间,但他能感觉到,照在墙上橘红色的夕阳,向他预示着白天的终结。
多番尝试却仍旧无果的复仇,让他踌躇,而眼前的雷高和宋镜尘,更令他迷茫和惘然。
难道眼下的世道,成为一个背叛良心,不择手段的人,就这么轻松和容易么?
那些为了利益而抛弃人格的人,可以光明正大,高高在上,而受害者,如斯红,如何为念,却只能卑微地躲在黑暗的角落,吮吸着冰冷的伤口。
何为念为了应付自己庞大的需求量,不仅要隐藏恨意和万矮子称兄道弟以索取毒|品,还要容忍安洁继续做皮肉生意以换得更多的钱,其中还包括和万矮子。
虽然他对安洁毫无感情,但他还是怨恨自己的无能,除了利用安洁的付出和牺牲,他竟然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
但他不会知道,能够回忆过去,反思现在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五个小时。
等到了晚上,他将被卷进一个无比危险的漩涡中,他无从选择,因为他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心。
晚上九点,何为念刚刚洗完澡,就听到安洁家门外传来急切的敲门声,安洁晚上不在家,他只能自己去开门,一打开门闩,门外的人整个就扑了进来,竟然是许久不见的斯叙。
平时的她,冷艳而高傲,如同精致而静止的雕像,平滑而柔软的丝绸,周身都散发出令人艳羡的光芒。
但现在,她满脸是汗,妆容凌乱,表情慌张而无助,泪水在眼眶里不断打转,何为念有预感,不会有好事发生。
还没等他开口,斯叙就抓住何为念的衣服,急急地说:“快,快到我家去,出事了,出大事了!我想不到能找哪个男人了,只有你了,快跟我来!”
何为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拉出家门,斯叙的力气异常地大,好像走了慢一点,就会发生不可挽回的事一般。
他所能做的,只是在离开那一刻关上门罢了,一出家门,他就被拉住疯狂地奔跑在夜晚的青石街道上。
何为念跑了十几分钟,就感觉心脏堵住了气管,像是要从喉咙里迸出来一样,所幸,他总算看到了斯叙的家门。
不等何为念气喘吁吁地扶着墙休息,斯叙就把他拽了进来,一进门,何为念就被眼前惊心动魄的景象震撼到了,本就凌乱的气息,竟有一瞬间停止了。
此时,房间里传来女孩子的大哭声,才让何为念一瞬间回过神来。哭声是从斯红那个病弱的弟弟房里传来的,莫非是他出了什么事?
眼前的斯红,和下午见到的判若两人,才过了五个小时,她就面色灰暗,形容枯槁,双眼涣散,面部肌肉诡异地扭曲着,就像看见鬼一样,她的双手沾满鲜血,但她脸上的恐惧和哀痛,却比鲜血更加触目惊心。
房里弥漫着中药的味道,却无法令人安心定神。
何为念连忙问道:“斯红,出什么事了,是不是你弟弟……”
话没说完,就被斯红打断了,她的声音嘶哑而飘渺,就像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她缓缓转过脖子,就像被冻住的铁一样,发出脆弱的咯咯声,她惶然地看着何为念,双眼已空得流不出眼泪,嘴唇颤抖了半响,才迸出四个字:“弟弟,死了!”
何为念吓了一跳,马上问:“怎么会,今天下午他还在啊!”
斯红听到后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脸上爬满空洞悲凉的眼泪:“下午,就是今天下午!是我的错,该死的是我,我可怜的弟弟,他来人世十二年,受到的折磨已经够多了,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他什么人生的美好都享受不到,活着的时候躺在床上,死的时候,还是离不开床!”
斯叙连忙拉着斯红说:“不要胡说,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这不是你的错,不要钻牛角尖了好不好!”
斯红一把甩开斯叙,大声喊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看我手上的血,你看到了没?他临死时有多么痛苦,你看到了没?他原本就气血虚弱,一下子吐出这么多的血,他还能活命吗?为什么我要拿错药,为什么我要给我弟弟送药,我送到他床前的,不是药,是毒,是杀人的凶器!”
斯叙抓紧斯红,大声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不是你的错,医院的人给错药,沙参给成了党参,所以弟弟才会死的,和你没有关系,你为什么总要往自己身上揽,我很担心你,你不知道吗?”
何为念一听,心都凉了半截,喃喃说:“沙参,他吃的药,原本是沙参?”
斯红大哭着坐在地上,说:“都是我的错,我为什么不多看一眼,沙参党参,我肯定是能分得出来的,为什么我看也不看就丢进去了,结果,煮出一碗致命的□□!”
她满脸泪水地望着何为念:“齐大哥,你知道吗,弟弟死的时候,血也吐不出来了,眼泪也流干了,可他一双手还是死死抓着我,叫我姐姐,叫我救他!是我害了他,应该死的是我!”
何为念如鲠在喉,却不知该说什么,他惟一能确定的就是,连斯红这样做过护士的人,也会眼花分不清沙参党参,那宋镜尘是如何看一眼,就知道袋子里的是党参?这件事情,和他会不会有关系?
不过这件事说出来也很荒谬,宋镜尘怎么会费劲心机去害一个和他毫无关系,而且还病弱床榻的小孩子?如果是他故意把党参放进去害人的话,为什么又要叫自己去把纸条拿出来?
太多的问题,何为念都想不明白,又感觉到斯叙在推他,小声催促道:“快去呀,以为我叫你来看戏的啊?”
何为念连忙打消脑海里此消彼长的杂念,蹲下身来,想要扶起斯红,斯红却哭着张开双臂,紧紧抱着他,趴在他胸前凄惨地呜咽着。
何为念只得一手环绕她的背,一手搂着她的腰,缓缓扶她起来。
斯红像是哭累了,不再大哭大嚎,但泪水,还是沾湿了他的衣襟,她垂着头,呆滞地小声念叨:“小文,我可怜的弟弟,都是姐姐不好,都是我的错,我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才能赎罪,才能得到你的原谅……”
何为念瞧着实在心疼,便轻轻抚摸她的头,柔声说:“别再想了,我相信他不会怪你的,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好好休息。”
斯叙说:“你带小红进房休息,看着她点,我收拾一下小文的东西,看着两个妹妹睡觉,等到明天,希望你也能来帮忙,把火葬场的人带过来,火化以后,骨灰用个盒子装着就行了,如果要打仗的话,埋在地里只会受到惊扰,装在盒子里,他就能天天和我们在一起了。”
何为念表示理解,说:“那我晚上就留在这,有什么需要就喊我,能帮得上忙的,我一定尽力。”
斯叙露出了极其难得的微笑:“谢谢你,安洁的眼光果然不错,你是个好男人。”
何为念没说话,带着斯红进房,看着她睡下,帮她盖上被子,抹去她脸上的泪痕,看到她静静闭上眼,跟着,他听到隔壁斯文的房里,传来细微的响声。
没过多久,响声消失了,客厅传来脚步声,他见斯叙拎着包要出去,连忙站起身来跟上去,等斯叙出了门口,他才说:“斯叙,我有件事情,觉得应该说出来。”
“什么事,你说。”
“这件事情,和宋镜尘有关系。”
斯叙皱起眉头:“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
何为念把事情和盘托出,又说:“我也不敢确定,宋镜尘知不知道这件事,或许医院的人给错药,他只是看到那包编了号的党参跑到了斯红的袋子里,和他并没有关系。”
斯叙的表情却变得很冰冷:“谁知道呢,说不定就是他在搞鬼,等我明天把小文葬了,就去好好问问他。”
何为念说:“你也别冤枉他了,害死你弟弟,对他又没有什么好处。”
斯叙冷冷一笑:“好人才说被冤枉,他那种人,比日本人还要可恨,你放心,我有分寸,要是真和他有关系,我死也不会放过他。”
何为念正要说话,突然听到房里传来斯红的尖叫声,他正要进去,斯红却光着脚跑了出来,脸色惨白地抓着何为念的衣服,大哭大叫:“我,我梦见小文了,我梦见他拿着刀,他在我面前哭,哭得声音都哑了,还拿着刀往自己身上捅,一刀又一刀,血都喷到我的身上,我好怕,我好怕……”
何为念连忙安慰她:“只是做梦,不要怕,你看,你身上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斯红松开何为念,往自己身上一看,却目瞪口呆,喉咙就像被人扼住一般,张大嘴巴,浑身都冒起了鸡皮疙瘩,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掉在衣服上。
她突然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发疯般地大叫:“你看,我的衣服上面,全是血,还在一滴一滴往上滴!这么红,这么红的血,你怎么说看不见!”
何为念连忙拉住斯红胡乱挥舞的手,大声说:“没有,你身上什么都没有,不要自己吓自己,你是太累了,快跟我进去休息!”
斯红已被噩梦搅得疯疯癫癫,精神恍惚,力气却异常地大,她一把甩开何为念,挣脱开他的手,对着空旷的四周大叫:“小文,你在哪里,不要害怕,姐姐来找你!”说完,竟撒开步子,开始往巷子深处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