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那年,妈妈花空了心思,总算把我送进了正规的学校,和正常的孩子一起上课。妈妈和老师说:“我家孩子,除了不能说,别的都很正常,人也很聪明,上课的时候不用怕他听不懂,只是不要让他回答问题就好了,不然别的孩子肯定要嘲笑他的。”
那兰姐早我两年去学校,可是我没有读学前班,所以她才比我高一年级,每天我们一起上下课,基本上,都是她在照顾我。她让我喊她“兰姐”,我就喊了,直到一天,我觉得我已经够大了,而且才和她差一岁,就不再叫她“兰姐”,直接呼她的本名,为这事,她生了我好一阵子气。而她还叫我“小二”,偶然才叫我本名,这种时候通常都是她生气的时候。我俩都是吃两家饭长大的。
“小二,你爸妈什么时候到?”这句话打破了房内的沉寂,我意识到是张阿姨在和我说话,她偶尔也会随兰姐,叫我小二。
“他们五点半能到,我妈中午打过电话给我了。”我打手势说。因为我的缘故,爸妈、那兰姐、张阿姨对手语都是相当熟练了,甚至院子里的邻居,过个手语“四级”也是没问题的。
“真是的,我不是叫她和你一起来的么,从小到大,她待你兰姐就像亲女儿一样,今天你兰姐结婚,她却这样磨蹭。”她有些生气的说。
“她这两天很忙,请不了假。”我替妈妈解释道。
“不行,我要给她打电话,让她立马过来,请不了假也要请。”
没待我说话,张阿姨就掏出了电话,我便没有再说什么。不一会,电话接通了,她和妈妈在电话中高声的说着,那阵势就像吵架一样,那语气通常是我妈的专利,在她们之间,她只是听众,此次却反客为主了。电话中时而不时的飘出几个字词,就像筛豆子时不时漏出的几颗豆子,我妈在解释。
“吴思,你妈马上就出发,等会你去接下她。”张阿姨挂了电话后,回头跟我说道。
“好的,那我爸也一起来?”我问。
“他晚点。”
我点了点头。房间又恢复到刚才的状态,声音退出了它一度占领的空间,寂静重新塞满了每一处缝隙。我突然鼻子一痒,想要打喷嚏,可要是这样,必然会惊动这房间中的静谧,它发出的响声将作为这空间中唯一的声音,肆无忌惮的宣泄,它会扰动多少个目前只是安静着的神经啊,那些神经又牵动着每个人的思绪,一瞬间,所有的思绪都可能转向我:一个傻子,哑巴,甚至傻子,我就会成为这房间的中心,这是我不能容忍和承受的。于是我拼命的忍着,眼看就要成功的时候,又一股强烈的冲动袭来,我便再也忍不住了,两股力量合成一股:我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
我带着心跳等待着,等待着她们的反应,没有!除了小瞳在床上轻轻的转了个身。她们还是各司其职,没有人对我刚才的喷嚏发表意见。也许是我多虑了,我想,紧张随即慢慢的消除了。
“小二,是不是感冒了?”过了一会,安静的空间里飘出了一个声音,就像魔术师凭空从口袋中变出一只小鸟,再次扰动了空间。这是那兰姐的声音。
“没事。”我说。
“屋里太凉了吧。”兰姐说,她头没有动,她是直接朝镜子说的,这样就不会干扰到化妆师,“妈,你把空调调高点,我也觉得有些冷了。”
“好的,我这就来调。”张阿姨说。
说完,张阿姨就起身找遥控器,找了好一会也没找到,最后在床上枕头边找到了。小瞳的左手正握着它,半截插到枕头底下,她趴着睡在床上,脸朝下深深地陷入松软的枕头之中,张阿姨用手扯了扯遥控器从小瞳手中露出的那段,却没扯出来,再扯了扯,还是一样。
“咦,这个小妮子,把个遥控器握在手里干嘛。”张阿姨说了一句,她这下两只手一起用,一只手掰开小瞳雪白又微胖的手掌,另一只手用力的把遥控器拉出来。
“干嘛呀。”这一动作把小瞳弄醒了,她抬头迷迷糊糊的抱怨了一句,就继续把眼睛闭上。
“干嘛?你瞧你睡多长时间了,吃完饭就睡,也不怕长胖。”张阿姨说。她朝小瞳的大腿拧了一下。
“哎哟,姨妈,你这是干啥呀,”小瞳叫了一声,坐了起来,“您就让我再睡一会呗。”说完就又倒了下去,把头转向了另一边,背对着我们。
“还睡。”张阿姨又朝小瞳的屁股打了轻轻的一巴掌。
小瞳嘴里嘟噜了一声,没有回声,她扭了扭身体,蜷缩成一团,很快又睡着了。
这房间中的世界和我取下助听器后的世界是一样,又不是一样。说它一样是因为都没有声响;不一样则是因为,取下助听器后我是这个世界的局外人,而在此时我是个局内人,与一切都相关的局内人,我不能跳出其外,我成了自己眼中的一个荒谬之人。
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喜欢取下助听器,那才是我真正的世界,我的领域。助听器帮助我聆听到外界的一切声音,是我和他们交流的工具,但也仅仅是工具而已,我想,即使是我与生即来的视力,也只是工具而已,抛弃它,我也能感知这世界,感知世界的是心灵,而不是工具。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么多正常人,拥有比别人更多的工具,却不能感知世界,也许,他们混淆了眼睛、耳朵与心灵的作用,以为那个充满喧哗与躁动的世界,充满美丽与丑陋的世界是真正的世界,他们永远是那么肤浅,只知道用唾手可得的工具来观察,又以为观察到的便是真相。他们永远不会尝试用心灵去理解。
我并不该为此愤慨,我即使是局外人,可并不是个裁决者,恰恰相反,和所有的人一样,我也只是个被裁决者。生命中的诸多繁杂,人怎样才能理解。当我一人静静的走在路上,或者坐在南湖边,那些一秒前还在我耳边嘶嘶作响的声音,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突然被黑洞吞灭,或者被某个东西撕裂。我看着身边的人群,他们张着嘴,轻柔的,或者奋力的说着某些东西,那些声音传递出的东西在我的面前,犹如撞上一堵透明的墙,全部都被反射回去,只留下一个空洞的字眼:毫无意义。眼前的湖水,轻轻的荡漾在阳光或者月光之下,没有声响,波浪似乎从最遥远的过去漂来,没有开始,也没有完结。倘若我某天又失去了光明,我依然能够凭借记忆的力量,让这细波继续在我内心飘荡。然而,假设我出生就失去了光明,就像我失去听力一样,我还能仅凭借心灵就能感觉到这些波浪么?或者,如果我从不曾戴上这助听器,我还能仅凭心灵就能感觉到那些如今常被我嫌弃的声响么?我不敢确定。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个对谁都无法言表的失落和恐惧,可我却必须面对和理解。
我第一次感觉到寂静是如此令人窒息,我再次环顾了一圈房内,每个人都安静极了,仿佛他们都摘掉了助听器。我决定走出这个房间。
似乎没人注意到我正离开这房间,我轻轻的打开门,再关上,一股热浪立即向我袭来,我感觉到房间内此时有人开口了,那声响就像热浪撞击房门的声音,很轻。他们约莫是在谈论我为什么不打声招呼就离开,但立马意识到我是个不能说话的哑巴,就停住了,于是里面又被静谧返潮似的占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