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成然
在我的眼中,我就是全世界,外面的世界只是个微乎其微的物什;反过来,在世界的眼中,我连微乎其微都算不上。
我对对面外滩那些别人津津乐道的建筑没一丝兴趣,我所感兴趣的是江边四处流窜的风,和西边头顶上的太阳。这些风,攀过群山,俯下河流,绕过高楼,随意停留,自在流动,与外界何干;这骄阳,孤傲独悬,一切尽在它的掌握之下,由不得你半点忽略。这世间的人,不是梦想成为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就是想成为太阳,掌握一切。到头来,都成了向日葵,一边追随着太阳却怎么也够不着,一边想随风飘走却脱不开根。
去年这时,我和朋友三人一起开车去旧金山,我们从西雅图出发,一路向南,我们故意绕路,沿着太平洋西海岸线走,这样一来就可以见到美妙的海边景色。和一般人不同,我们专挑清晨出发,半上午的时候停下来,在当地随便找个地方,休息或者干点别的。半下午四点之后再重新出发,等天色完全黯淡后又停下来。这保证了我们在路上的时刻,始终都是景色最美丽的时刻。
他俩管这次旅行为“涤荡心灵之旅”,要摒除一切,只全身心的享受景色。的确,清晨第一缕阳光泛出,初阳便从左边的大地天际线上慢慢浮现,朝霞斜射到安静的海面,映红了万顷碧波,我们沿着海边公路,被清新的气息驱动,快速的闪过一段段无人的路面。傍晚时分,浓烈的夕阳缓缓滑下海平面,染红了半个天空的云彩,在海面上掀起了轻轻摆动的稠密糖浆,这时,我们会放慢车子,开着车窗,沿着消失在金黄尽头的公路上慢慢前行,夕阳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庞,又在侧面的大地上投下长长的斜影。我们更喜欢此时,停了下来,靠在公路的栏杆上,或者爬到最近的小山头上,斜倚着或者静坐下来,望着太平洋上静谧又绚烂的色彩。
李儒这个来自盛产彪形大汉的山东的瘦弱小个子,每到这时,总喜欢喃喃自语:“如果一生都能如此,什么功名利禄我都不要了,甚至女人。”汪汇泉则习惯性的反驳说:“你这是典型的文人酸腐,这景色的确是美,旷世的美,可都是短暂的,而且也正是因为短暂才这么美,只有功名利禄才是长久的,更摸得着的。”这家伙虽然来自小桥流水的水乡绍兴,却没染上一点文雅,十足的功利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丝毫没有玷污他读工科的名声。我们三人一样,都是从国内过来在西雅图大学读研究生,汪汇泉早我和李儒一年。毕业后,我和汪汇泉一样,也留在西雅图工作,李儒则通过申请,转到同在西雅图大名鼎鼎的华盛顿大学,继续读博。
他俩在争论的时候,我沉默不语,我想的是太平洋另一边的小不点城市嘉兴,对我而言,这些绚丽的色彩不过都是包装后的回忆,在我眼前浮现的是一条条安静又平凡的街道,父亲工厂里的大花坛,甚至还有母亲那被风雨侵蚀的墓碑,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一个人的身影,一个在念想和现实分析之间纠缠的背影。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父亲的意思似乎是若干年后,等他快不行了,而我也在美国的独身历练够了,再让我回来接手他那还过得去的产业。谁知道半年后,我就回来了。谁也曾料想,一年后我一人开着车,去参加那个身影的婚礼。现在再让我想那时所作的回忆,简直如同嚼蜡,半点味道没有,甚至有点让我恶心。即使回想在美国的生活,也如同吃热过后的剩辣椒,皮肉分离。
我们到达旧金山后,和那边的朋友和同学夜夜笙歌,醉酒数日,在离开的前一天,去了旧金山湾北边的纳帕谷,游览了那里的葡萄庄园。虽然我不怎么喜欢葡萄酒,不过还是听从他们的建议,在那现场买了一箱V.Sattui酒庄的GamayRouge,其中的两瓶现在就躺在后备箱中。
天空中飘着细雨,还时而不时吹来一阵寒风。我在市政府门前见到了他们,小白到市政府来过好些次,因此约在此处碰头。
待我走近,小白首先从车中走了出来,接下来是他女友和田月。其中一个女孩戴着副黑色墨镜,上身一件淡咖啡色大衣,束着同色的腰带,下身穿着一双黑色的长皮靴,露出一段“绝对领域”。另一个女孩,灰色的针织衫外套,里面是米色的连衣裙,脖子上搭着条长长的黑色围巾,黑色丝袜的下面是双红色靴子。
“这是我女朋友小美。”小白搂了一下他身边戴墨镜的女孩,对我说。
“你好。”我朝她点了点头。
“这就是成然,帅哥吧?”小白又搂了下他胳膊中的小娇娘。
小美摘下墨镜,我才发现她的假眼睫毛特别的长,整齐的向上翘着。小白按照同样的步骤给我介绍了田月。“姓杜的怎会舍得下这女孩,反而去追求那兰。”我心想,“把她俩放在一起,那兰肯定会感到自卑的。”纯技术角度上说,这姑娘比那兰有气质不少。
“你好。”这是田月和我说的第一句话,说话的方式很优雅,礼数周到,又维持着恰当的距离,我想她肯定没少上礼仪课。这一刻的印象,也是至今为止她在我脑中形象最完好的一次,这正好印证了那句酸得要死的句子,什么什么若只如初见。
“田月,要不你坐成然的车子吧,正好每车两人,你们还可以认识认识。”小白说,他开始给我创造机会。
田月颔首同意了。我拉开前排车门,准备请田月坐到我的副驾驶座位上,她笑了笑,拉开后面的车门,说:“我还是坐在后面吧。”刚刚建立的完好印象掉了第一块碎屑。
“天气不怎么好,阴雨绵绵的。”我说,透过反光镜看见田月正专注的瞅着窗外。“是啊,有些扫兴。”田月说,头依然朝外看。
“如果去别的地方,应该是扫兴,可去西塘,细雨天正好。”我说。
“也是,这样才有韵味。”
“你是上海人?”我问。
“是的,看得出来?”
“一眼就看出来了。”
“为什么?说说看。”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好狡猾的理由。其实我爷爷是地道的东北人,解放时,参加了革命,随军一路南下,后来就留在了上海,我和我爸都出生在上海。”
“你已经是地道的上海人了,看不出北方血统。”我笑了笑说。“第一次听人说北方血统这个词。你呢,你哪的血统?”田月反问我。
“就这儿,祖上一直生活在此。”我朝窗外努努嘴。
“一直都是地主吧?”
“地主、官员、贫下中农、工人、私营业主,哪个阶级都呆过。”
“可以串成一部兴衰史了。”
“差不多,小时候,我爷爷经常跟我讲祖先们的事情,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可我望着那厚厚的族谱,啥兴趣都没。”
“我祖上估计都是贫下中农。”
“不过现在翻身成主人了。”我说,小白跟我说过田月的父亲是区里的一名高级官员。
“我发现你很能说。”
“算是一个不太坏的恶习。”
“不过能说的人总是比较容易吸引人。”田月说,“我有些困了,要休息下。”
我们在路上的谈话就此为止,田月靠在座位上,闭着眼睛,脸部的肌肉都放松下来,呈现出了另外一幅容貌。半小时后,我们到了西塘,我打电话给客栈的老板,不久我们就见到了这位大腹便便的老板,他把我们领到一个安全的停车场,停好车后,我们随着他一起进了古镇。